雨漸深,春寒越發迫人。一曲終了,甄進看著子麟一身單薄,悶了起來。

「…下官也該去忙了,族長請回吧。」回去多穿幾件衣服,千百年來,愛美不怕
死的性子都不改,到底是怎樣?

子麟沒好氣的回嘴,「你要忙什麼?今天你排休。」

甄進一時語塞。「…族長大人也該有自己的事情忙吧?」

「今日我排休。」子麟乾脆的回答。

「哼。」甄進冷笑一聲,自言自語,「妳也捨得排休是吧?妳不心底唯有你們麒
麟族方是大事,一切都可以放諸腦後?妳也捨得放下一時半刻?」

「我就知道。」子麟冷哼,「你惱我這幾千年,橫豎就是吃我看族裡比看你重的
醋罷了。」

「鬼扯什麼?」甄進耳上一抹惱紅,「我甄進乃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兄弟如手足
,妻妾如衣服。我會為了衣服惱怒?笑話啊笑話。」

「誰穿我衣服,我砍他手足,是不是啊?」子麟一瞪眼,「慢說『穿衣服』,別
人跟我近些說話你都惱怒。奎宿半開玩笑的跟我求婚,你把人家奎宿怎麼了?打
得跟個爛豬頭一樣!你會被踢到雲府這個黑單位,還不就為了這個『私加械鬥』
?若不是雷部老大盡力罩著…」

「他才不是開玩笑!」甄進跳起來,「那傢伙腦袋裡頭只有精蟲,哪還有長腦漿
的空間?笨就算了,還傻氣都由著他拉妳的手!妳也不怕手指頭爛掉!」

「他只有拽了拽我的袖子!我還搧了他一耳光,你沒看到?!」

「打得那麼輕有屁用?他只當妳在跟他打情罵俏!」

「打得五指留痕還嫌輕?難不成我還得打掉他的腦袋?」

「能夠這樣當然是最好的…」

他們越吵越兇,開始翻陳年舊帳,甄進聲音越來越大,子麟越來越帶哭聲,到最
後還是一個吼,一個哭。

子麟一行氣湊,一行啜泣。「真那麼氣我,不會一紙休書休了我?吵了幾千年,
休了我不就完了?看你要怎麼溫順的娘子會沒有?滿天天女…」

「閉嘴!」甄進吼得她耳朵生疼。「我誰?我甄進會休糟糠之妻?就說我不習慣
別的女人了,我怎麼可以休了那個糊塗只會惹禍的妖怪娘子?妳叫她以後怎麼辦
?」

子麟抽抽搭搭的,「…跟、跟你說過多少回,我、我是慈獸。」一面哭得眼睛發
紅。

甄進看著她哭,洩了氣。眼睛不看她的推了條手絹給她,她擦眼淚不夠,還擤鼻
涕。

我是慈獸。

當年他們成親,他心下不安,問她到底是什麼。她就偏頭看著他,說,「我是慈
獸。」


那時,他還沒二十。據說他母親是個妖怪,他那當了一輩子秀才的父親從來不肯
證實,卻非常怕他、厭惡他。他的繼母不是惡毒的婦女,也仗著繼母的寬大,他
還算是有吃有住,只是住不進主屋,老住柴房而已。

鎮上教拳腳的師傅喜歡他,常誇他有天賦。讀書識字和武功,幾乎都是師傅教他
的。他努力讀兵書,希望將來考個武舉,想的倒不是光耀甄家的門楣,而是讓人
誇獎師傅慧眼獨具。

早早的,甄父就分了家。他領了一畝薄田和頭老牛,就在田邊蓋了棟簡陋的茅屋
。早點獨立也好,老看父親的臉色和繼母的接濟也不是辦法。

師傅說,他該娶房媳婦了,他也不是沒想過。但他窮成這樣,又有個妖怪母親,
沒有閨女肯嫁他,就算師傅說媒,也只是碰了一鼻子灰。

他聳聳肩,反而安慰師傅,「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你怎這麼說呢?」師傅不甘心,「這些閨女的眼睛是被什麼糊到?看不出你一
表人才相貌堂堂,絕非池中之魚?隔壁那個癩痢頭阿三還拖著兩管鼻涕,十六歲
就當阿爹了!你都要二十了…」

「…師傅,」他含糊的敷衍,「緣份未到。」

他不是不想成家。看別人一家和樂融融,他也想。更何況,他從來沒有自己的家
過。但這種事情又急不來。

不知道他妖怪母親長什麼樣子?聽說她半雲半霧,流著眼淚把孩子送來,然後就
消失無蹤。他們這邊喊她妖怪,數十里外的白河鎮可是尊她水母娘娘,香火鼎盛


但不管是妖是神,就是沒有閨女敢嫁他。看起來,他也只能娶個妖怪。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笑了。他還真的相信這個荒誕不稽的傳說?大約父親跟個名譽
不好的女人來往,生了孩子不好賴帳,只好編段鬼話。他真還真的信?別鬧了。

說他是妖怪的兒子,他怎會這麼平常,就是有幾斤力氣而已。別說呼風喚雨,連
收驚扶乩都一竅不通。這是哪門子的妖怪…

但某天,他的田裡出現了一個美麗到讓他瞪大眼睛的姑娘。更讓他驚嚇的是,這
姑娘走路不著地,離地寸許的飄。

那天也是春雨綿綿,約清明前後。她拿著桐花傘,嬌懶的看著他,「你是甄進對
不對?」

甄進愕然的點點頭。

「你好。」她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笑,「我叫子麟,來當你老婆的。」

「…啊?」他瞪大眼睛,看了看不沾泥的子麟。

「糟糕,我習慣了。」她掙扎幾下,終於踏到地面。「這樣應該可以吧?」

「這樣當然…不對!」甄進驚醒,「妳說什麼?妳要當我老婆?!」

「是啊。」她偏著頭,點了點下巴,「你不是討不到老婆嗎?不過我要先說,我
不會做家事唷。」

「我的確…但妳是誰?我不認識妳啊!?」甄進整個頭昏腦脹。

「我不是說過,我叫子麟呀。」她眨了眨水靈靈的眼睛,「現在不就認識了?」

…這程序怪怪的吧?「…為什麼?」

「因為我想當大聖爺的兒媳婦啊。」她回答的很自然。

「…我爹不是大聖爺。誰是大聖爺?姑娘,妳是不是認錯人…」

「對喔,大聖爺現在還在五指山壓著,你們都不知道他吧…但世尊說,他將來會
很了不起,這門親事是有好處的。」

「…世尊又是誰啊?」他頭暈的更厲害了。

子麟用一種覺得他很笨的眼神看著他,考慮了一會兒,「不重要。反正你是大聖
爺…呃,」她看了看手底的小紙條,「水母娘娘的孩子,所以我來嫁你。」

…我娘?是我那妖怪母親可憐我沒媳婦兒,所以送一個給我?

「我娘要妳來嫁我?」他愣了好久才說話,「但妳想嫁我嗎?」

「當然。」她笑了起來,像是整個田野都開滿繁花般燦爛美麗,「不然我來作什
麼?要打昏南天門的守將可是大工程。」

或許是因為,這是未曾謀面的母親給予的關懷,也可能是,她的笑實在太美麗。
更可能是他乍見她的那一眼就心跳不已,一種酸甜的情感猛然衝上心頭。

還沒來得及思考,他就聽到自己說。「…好。我們成親吧。」

等他清醒過來,已經請師傅來主婚,拜完堂了。

…我娶了個妖怪。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幹這樣事情。但她自己拿下蓋頭,怡然
自得的望著大紅燭玩著手影。

最少也得知道她是什麼妖怪吧?

「妳…妳到底是什麼妖怪?」他小心翼翼的問。

「我是慈獸。」她笑靨如花。

慈獸?聖獸麒麟?他無可奈何的笑起來。開玩笑,慈獸特別下凡來嫁我?我又不
是董永,還有天女來嫁哩。沒想到妖怪也這麼可愛,還牽拖個好身世自抬身價。

「是驢子或馬的精怪有什麼關係?既然成親了,我就不會嫌棄妳。」甄進凝重的
說,「別是騾子就行了,幹嘛說是慈獸。」

「誰是妖怪啦?」她扁嘴,「就跟你說我是麒麟!」

「好好好,」甄進敷衍著,「我不會嫌妳是妖怪的。馬妖是吧?」

「誰是馬妖來著?」她跳起來,「麒麟!我是麒麟!」

「就是了嘛,幹嘛否認?我會很重視妳的,我們成親了嘛。」

「…你怎麼聽不懂人話啦~」她嬌嗔的聲音非常令人心醉。


他一直很愛他的妖怪娘子。雖然她家務一竅不通,雖然她總是嬌懶得很,雖然她
老愛闖禍。特別愛整為富不仁的富人和地痞流氓,甚至整到貪官汙吏去。

但他一直,非常非常愛她。就算她連醬醋都不會分,燒了條酸斷腸子的紅燒魚,
然後哭得像是世界末日,他還是乖乖的吃下去。

他愛她的坦率和誠實,她的正義感和小小的使壞。家徒四壁,她笑嘻嘻的採山菜
,努力洗著老洗破的衣服;他當了官,有了錢,她還是笑嘻嘻的採桑葚,剪窗紙


富貴和貧窮都相同,他那豁達的妖怪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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