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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春不太會分辨人的美醜。不過她跟人類擁有幾百年的孽緣,只覺得人類的審美
觀變化快速(對妖怪而言)。她初生成花妖時,美女必須面如滿月、線條柔和,
幾百年後的現在,美女要顴骨突出、非常立體。

身材更是變化極大。初生時美女要豐圓玉潤,幾百年後的美女要像筷子組合。

所以她真搞不清楚無瑕的主人到底好不好看…用植物的眼光當然是非常飽滿,養
分一定攝取得非常充足…不過一個就能抵兩個筷子組合的「現代美女」。

不過對於一個種植了滿園花朵的花妖來說,無瑕主人的配色真是糟糕透頂,像是
個發霉的布袋,提著鮮豔過度的背包,縮肩駝背的搭電梯,目光閃躲,不敢跟任
何人交接。

「是她?」長春疑惑的看了看這個畏縮得幾乎發霉的女人。

無瑕點了點頭,目光專注的投向那個女人,面無表情的。

長春叉著胳臂沈思。沒有絲毫靈力,沒有半點天賦。這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
女人。等跟著她進了家裡…向來淡定的長春也垮了臉。

大樓的C棟都隔成一戶戶的小套房…就是那種擁有個鴿子籠般大小的陽台,扣掉
超級迷你的浴室,剩下的空間剛好夠擺床和衣櫃、書桌,剩下的空間連多放一張
茶几都有困難。

但這個小套房卻被垃圾或疑似垃圾掩埋了,連床鋪都找不到。

絲毫靈力都沒有的女人,一無所覺的踩過滿屋子垃圾,隨便的把外套和包包一扔
,就打開落地門,到外面鴿子籠似的小陽台…

小陽台卻乾淨清潔的讓人驚愕。

在漂亮的花台上,擺著一個素燒花盆,和一株只剩一截枯枝的、明顯已經死掉的
植物。

「對不起喔,無瑕。」她發出燦爛的笑容,「我今天回來晚了。你覺得怎麼樣?
有沒有好一點?嗯…土還是溼的,後天再澆水好嗎?我覺得只有花寶還是不太好
…嗯,還是補充一點微量元素,你說怎麼樣?」

輕輕摩挲著花盆,她的表情非常溫柔,「不要睡了,無瑕。別嚇我了…快醒過來
…」

無瑕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朦朧透明的手伸向那個女人…卻不是掐死她,而是輕輕
的擱在肩膀上。

「…我,在這裡啊。我已經死了啊,欣怡!我死了…妳明明看不到我,為什麼要
把我束縛在這個世界?讓我走啊!讓我走…求求妳讓我走吧…我很痛苦…」

一無所覺的女人,依舊跟她枯死的植物說話,抱怨或八卦,摩挲著素燒花盆。無
視握著她肩膀痛哭的花鬼。

怎麼辦才好?

生活在中下階層,機械似的生活在這個都市。蒼白乏味的渡過一天又一天,像是
森林最底層的苔蘚…數量龐大而渺小。

可以說,隨便死在哪個角落也沒什麼人會關心吧?這個害羞內向陰沈的人類。沒
有興趣,沒有目標,沒有愛情,甚至也沒有友情。一個人類中的失敗者,把自己
活得像是一灘爛泥。

就是什麼都沒有,才會有那種發狂似的執念,勉強的把不可能活下去的白子硬生
生種了十年,又在無瑕死後,瘋狂的把他捆綁在這個世界上,讓他成為不得安寧
的花鬼。

這是植物妖…尤其是人類種植的植物妖最大的悲傷,和對人類淡淡卻擺脫不掉的
柔情。跟人類緣份太深的植物妖,外貌和性別,幾乎都取決於種植者的想像。

會成為男性,卻如此美麗毫無瑕疵,跟他的名字如此符合,連變成花鬼都沒更改
半分…這個女人,一定把所有美好的情感都投射在她小小的白子蘋婆身上吧…?

「…她活著實在沒有意義。」長春開口,「不如重新來過。我跟城隍有一點交情
,或許可以讓她下輩子…」

「不,別殺她,長春大人。」無瑕透明的淚闌珊,擁抱著根本不知情的主人,「
死亡真的很痛苦…非常痛苦。連我這樣不應該有痛覺的植物,都不想回憶死亡的
那瞬間…請不要,拜託。」

那要怎麼辦才好?植物花鬼的痛苦,人類女子的哀慟。讓她這個以植物為眷族,
人類的義親感到非常煩躁。

向來乾脆的她,一把抓起素燒花盆…但那個沒有絲毫靈力和天賦的女人,沒被花
盆凌空飛起的靈異現象嚇到,反而撲過去和長春搶起花盆。一直溫順柔美的無瑕
頭回現出惡鬼像,咆哮著抓破了長春的手。

長春愣住了,無瑕褪了惡鬼像,更把顏色幾乎褪了個乾淨…都快變成透明的了,
何止嚇白了。

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主人,抱著素燒花盆嚎啕,一聲聲喚著無瑕。

「優柔寡斷婆婆媽媽的小男人!」長春對著無瑕揮拳,「說好的摔花盆呢?!」

「我、我…我沒有辦法…我也不知道…」

「不管你們了!」長春撫袖而去,刮起了一陣環繞著無數各色日日春殘花的風。

「咦?誰家種的日日春啊?」欣怡莫名其妙的拍撫滿身殘花,看到素燒花盆裡頭
也有,大驚失色,「不會有種子混進來吧?!會搶無瑕的養分啊…怎麼辦怎麼辦
…」

無瑕無言的望著長春離去的風,又望望驚慌失措的欣怡。

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他一直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熬著失根的痛苦,忍耐著
漂蕩,成為不應該有的花鬼。

真是對不起,長春大人。人類的生命很短,我想我能忍耐的。抓傷妳的手,真的
很對不起。

對不起。

***

非常意外的,使君子接到了長春的電話。他張大了眼睛,並且把手機挪遠一點…
長春一定很少使用這種科技產品,幾乎是用吼的。

「使君!聽說現在可以用組織培養植物…枯死的植物也行嗎?」

「唔,科技沒有那麼發達欸,長春。」他推了推金邊眼鏡,「如果確定連根都死
了,那就沒辦法逆轉了。還有…妳用正常的聲音就行了,不用喊的。」

「是嗎?喂喂?」

普及了一下手機實際操作常識,使君子好奇了,「妳有什麼稀有品種想復育?我
可以想辦法…但死亡是不可避免、無法逆轉的宿命,我不相信妳看不開…」

「我看得開…拜託,我當然沒問題。不是我,是某個人類看不開,把她的植物弄
成花鬼了…你上輩子是花魂,應該明白有多難受。」

雖然很想聽她說,但上課時間到了。再說…還可以有適當的藉口去拜訪她,不是
嗎?

而且,植物花鬼,多麼希罕有趣。

「我快要上課了…」使君子充滿歉意的說,「唔,或許我去拜訪妳時,請妳仔細
說給我聽?」

「好吧。」長春的聲音有些無精打采。

「不一定要種出一模一樣的植物呀。」使君子輕笑,「既然已經是花鬼了,那就
很方便。下課我去寄,明天記得收宅即便。」他掛斷電話。

第二天,長春的確收到了一個宅即便的包裹。她拿出裡面的試管,看著泡在不明
液體裡載沈載浮的種子…她無言了。

如果沒看錯,這是一種魔界寄生植物,有很多名字,她知道的那種叫做「赴死」
,喜歡寄生在死人身上,根系發達後模擬操控宿主…某些殭尸或食屍鬼是屍體被
「赴死」寄生的結果。

她之所以會知道,因為西方那群白癡魔界貴族異想天開的扔了一堆種子過來,大
概是人間恐怖片看太多,以為能操控大樓的所有居民。

可惜魔界和人間的環境差太多…雖然在冬天投放能夠增生發芽率,但是提高十度
就能殺死所有赴死的種子…赴死最耐高溫不超過十五度。跟朱雀商量一下,大樓
十里內豔陽高照,氣溫抵達三十度。

最重要的是,當時大樓沒有死人。想在活人身上寄生,對脆弱的魔界植物來說很
困難…現代的人類,體內毒素非常高。

溫度加上宿主不良,結果全軍覆沒。

寄給我這個幹什麼?她納悶晃晃赴死的種子…

鬼魂可以附身或憑依。有個宿主,其實就能抵擋人間的陽氣,生存環境舒適許多
。花鬼…也是鬼魂的一種吧?要附身或憑依在人類身上可能很困難,附身在其他
健康植物上,鬼氣卻可能弄死宿主。

她注視著載沈載浮的赴死種子。

魔界寄生植物會死於高溫,卻很能耐受邪氣和鬼氣。理論上,無瑕能夠憑依在這
顆種子裡,然後寄生在他死去的枯枝內。根系發達後,可以模擬成原株的白子蘋
婆。

雖然枯死植物不是赴死最適合的宿主…肥料適當的話,還是可以有點孱弱的活著
。譬如說,在盆土內埋些惡魔的血肉之類的…

那類「肥料」她可以說多到不要都扔垃圾車。

夏天有點難受吧?但既然她是她的領域,驅使一點風降溫,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植物嘛,都是可以馴化的。

最重要的是,不用看那兩個糾結來糾結去,她心情會愉快很多。

至於在大樓內養魔界寄生植物是否適合,和寄生植物會不會異變化,造成什麼災
難…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我的領域我作主。唱秋就會被修整,魔化危害居民就會被毒死或絞死,一切都很
簡單。

她開始覺得使君子又聰明又貼心了,好感增加許多。

***

這個可以說是災難級的大膽實驗居然成功了。無瑕沒有魔化,成功憑依,寄生了
原本枯死的植株,根系發達後,開始冒雪白的葉子。

更想不到的是,雪白的葉子漸漸滲入了嫩綠,雖然不是那麼健康,卻已經在「特
種肥料」的加成下,可以舒服的活下去了。

甚至,在憑依了赴死種子並且成長後,吸收了赴死和肥料的魔氣,無瑕開始有了
點花妖的味道,能夠離株出魂,在主人欣怡去上班的時候,來樓頂幫長春種花,
雖然身有魔氣,卻依舊沈默內向、溫馴柔和。

使君子再來訪,就是看到這樣的景象:長春輕鬆絞殺了來襲的西方惡魔,血淋淋
的掏出惡魔的精氣,無瑕斯文的用玻璃杯接著,然後用根吸管更斯文的飲用。

「唔,真沒想到這麼成功。」使君子注視著已經開始呈現顏色的無瑕。食用魔物
精氣血肉,卻沒有絲毫妖化,依舊是植物沈靜的心…這樣的花鬼實在太稀奇。

但是跟長春要一定不肯給的。不然有了植株的花鬼實在比較好蒐集…也比較好泡
福馬林。

「嗯,我也沒想到這麼成功。」上半身沾滿肉塊碎屑和鮮血的長春淡然的笑,「
容我梳洗一下…想嚐嚐紫藤種子泡的茶嗎?」

紫藤種子,有毒。服用會引起噁心、腹痛、腹脹,不停嘔吐和瀉痢。

「…我帶了金萱來,嚐嚐看?」

在長春去梳洗時,無瑕溫文的笑笑,提出五公升礦泉水注入大茶壺,放在石爐上
炭起火,優雅的取出茶具。

真是太棒的花鬼了。使君子暗暗的想。好花鬼,不泡(福馬林)嗎?

但長春一定會生氣的。看她破開地獄將軍佛卡洛的頭蓋骨那麼俐落…他就不怎麼
想惹長春生氣。

他悵然的嘆了口氣。

一無所知的長春,心情也很好。無瑕「復活」後,那個活像是發霉的女人,突然
生氣蓬勃起來。雖然還是筷子組合美女的兩倍大,但她看到那個女人在中庭和別
的鄰居談種花,笑得很陽光。偶爾去她家施肥時,垃圾堆已經不存在了,井然有
序,窗明几淨。

小小的陽台,又多了幾盆小花小草,環繞著無瑕的本株。

沒有為什麼,也不是想得到什麼。就像她撫育照顧植物和人類嬰孩般,打從內心
的喜悅。

那天的拜訪,使君子和長春都非常愉快,無瑕很體貼的避開,輕輕哼著風之歌,
照料著整棟大樓的花草,沒有打擾他們。

「是個好孩子。」使君子說,語氣有些惆悵。沒能拐回去泡福馬林,最少也拐回
去作家事啊…

「還得謝謝你的好主意和種子。」長春笑得非常美麗,漂蕩著沒有味道的芬芳…
如果忽略掉空氣中殘存的血腥味的話。

真是個好女人。使君子溫柔的看著她。終極強大,卻懷著對眷族和義親有點彆扭
和困擾的柔情。

果然還是花妖最棒了。人類女人怎麼都比不上。

回程時,使君子一直想著長春。連破開惡魔頭顱都那麼可愛…滿身血污的笑更是
燦爛輝煌。

所以,這個自覺陷入愛河的修道人,照著人類正常程序,送花給長春。因為他工
作很忙,要整的…不是,要教的學生很多;調教的小狼狗…不是,教導前雇主小
男朋友的武術課程也不能輕易中斷。

所以他還是寄了宅即便。

只是長春拿出燒瓶和卡片時,還是愕然了一下。

卡片寫得很誠摯,也沒寫什麼,就說看到這棵花就會想到她。她也承認這株花開
得很美麗…即使用符咒封禁在燒瓶裡。

但這是一株魔化曼陀羅的幼株。

魔界的植物和人間不同,有些品種可以拔根就跑,而且速度奇快,輕鬆追上任何
兇殘魔物絞殺或毒死,肥料DIY不求人。

魔化曼陀羅,是這些肉食性植物當中,最殘暴最兇惡胃口最大,最惡名昭彰的。

使君送這個給我到底是…?

看著開著美麗的花,可根和藤蔓撓抓著玻璃壁,並且用尖銳的刺刮出刺耳聲的幼
株…

長春沈思了。


(無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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