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沒有勇氣?他想問芳詠,卻發現,自己也沒有勇氣。

或許這樣最好…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需要的時候,彼此解決彼此的
「需要」。生活在這個擁擠嘈雜的城市,他雖然覺得自由,卻也不免
感到孤寂。

相濡以沫,用彼此的體溫為台北漫長絕望的冬天加溫,在陣陣寒冷的
冰雨中。

這樣應該最好。

「我不愛你,當然,你也不愛我。」芳詠的溫柔總是蒙層薄薄的霜,
「比起好聽的謊言,我喜歡你坦白不說謊。所以,不用說愛和負責。
你要的,只是我的身體,剛好我要的也只是這樣。」

原本他也以為,這樣最好。

如果不是她這樣溫和,這樣的聰明,或許他不會有什麼改變。若是她
和南芬一樣,用柔情和依賴無止盡的捆綁住他,或許他反而能夠離開
這裡。

但是她卻活得這樣自我,這樣自在。

她還是每天到幼稚園去,繼續當她規矩而溫柔的幼教老師,一樣上學
繼續念夜間部的幼教系。她讓書彥進入她的生活,用一種漠然的寬容


她很用功,每個學期都拿獎學金,系上的第一名從來沒有脫離她的掌
心過。

「真是累,」她會抱怨,「到底這些來念夜間部的小朋友搞什麼?專
心讀書,連工都不打,居然唸輸我這個全職的幼教老師。」

但是書彥拿來寫碩士論文的書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這些花槍耍得不錯,」剛看完盧梭的愛彌兒,她笑,「下次就拿這
本來唬老師,騙點作業分數。」

真不知道她怎麼能夠這樣從容不迫。她的工作忙,有時佈置教室到三
更半夜,深夜回家還要做教具,但是她還是不慌不忙的,安安靜靜的
做去,有時會來敲書彥的門,跟他討論教案。雖然書彥之前是職校老
師,還是會開開心心的跟她討論。

「其實,我最想做小學老師。」他很感慨,「但是父母親覺得,我若
是只教小學,又何必念師大呢?人往高處爬,他們對我還是有很深的
期待。」

「最好當教授,起碼當個高中校長是吧?當小學老師有什麼不好?」
說到教育,芳詠蒼白的臉才會有淡淡的紅暈,「教育應該從根本做起
。不管什麼職位,既然進入這行,就該有為教育獻身的準備。教育工
作是一種信仰,沒有信仰的人,還是早早離開的好。」

但是除了這個話題,她不會來擾書彥。

她總是愛睏的。功課做完以後,她會懶懶的癱在客廳,專心的看卡通
和動畫。要不然,她會拿出漫畫,享受的邊吃零食邊看書,表情總是
那麼滿足。

但是,書彥卻覺得自己起了化學變化。

他不再能夠冷靜的待在自己房間裡,抱著書,他也到客廳。

「我看卡通會吵你。」她抱著一盤草莓。

「不會的,」他拿出耳機,「妳看妳的。」繼續和那堆書奮鬥。

她總是懶懶的,卻也不因為書彥在客廳有什麼不自在。像是這種從容
可以穩定自己焦躁的心,只有待在她身邊,他才能夠心平氣和的面對
似乎漫漫無期的閱讀和論文。

等他發現自己對芳詠不只是身體的依戀時,已經太遲了。他依戀著她
穩定溫和的氛圍,只要看不到她就覺得看不下一個字。

所以,當她去參加網聚的時候,書彥簡直狂怒。

「網聚?為什麼網聚這麼晚才回來?」他的聲音非常大。

芳詠皺了皺眉,「小聲點如何?有人約我去喝咖啡。」

喝咖啡?「哪一個?」

「那個什麼六天使的。」她神情自若。

書彥跳了起來,「那個沒貞操的色狼?妳跟他喝什麼咖啡?」

「的確是滿沒貞操的。」芳詠承認,「我以為每個人都躲在螢幕後面
意淫,卻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這麼大膽的邀我跟他去開房間。」

「我殺了他!」他吼了起來。

「你幹嘛?」芳詠有些不耐煩,「就算我跟他開房間又怎樣?這是我
的事情。你又是我的誰?不是跟你上床,我的身與心都屬於你。」

對呀,我是芳詠的誰?他垂下肩膀,悶悶不樂的回房間。

靜靜的坐著生氣,他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同學
有人急著結婚,進入婚姻即使失去自由,最少介意的人也只能死心塌
地的跟著自己。

他第一次考慮用神聖的誓約綁住一個女人。

門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他很想發脾氣叫她走開,卻不知道為什麼,
一打開門看見她漠然而雪白的臉孔,反而抱住她,緊緊的。

「這麼介意?」芳詠嘆口氣,「你是個孩子。是不是男人都是孩子?


他不肯回答,只覺得內心非常軟弱。

「我沒跟他上床。他的性伴侶那麼多,我還不想生病。」芳詠溫柔的
摸摸他的頭髮,兩個人的身高只差五公分,穿上高跟鞋就可以輕易打
敗他傲人的身高,「我並不那麼想換伴,也不那麼想體驗不同的男人
。你又何必介意?到底我還有點潔癖。不過,」她鄭重的說,「如果
你要求我如此,你也得保持自己的乾淨才行。我不想從你身上傳染任
何毛病。」

他點點頭。發現自己對她不管是身心都這麼依賴,實在很震驚。

但是,怎麼辦?我不知道怎麼辦。

他遵守了自己的諾言。偶而回家,害羞的南芬怎樣鼓起勇氣跟他要求
,他還是拒絕了。

以前拒絕南芬,是因為不想被她因此抓住。現在拒絕她,是因為他心
裡已經有人了。

看著傷心的坐在他床上的南芬,他還是有點不忍,「…南芬,我還有
很多年的學業之路。這樣耽誤妳不是辦法,如果有比較好的男人…」

「你就是我最好的男人。」她小小聲的,卻堅決的像是花崗岩,「自
從九年前在迎新晚會的時候見到你,我就知道了。」

他的心,非常沈重。

那時南芬還是剛進大學的新鮮人,他也不過幫她趕跑意圖搶劫的歹徒
,這個死心眼的女孩子,就這樣愛上他,一路固執到現在。

望著她柔美的側面,實在不了解,為什麼自己就是無法愛上她。接受
她,是種無可奈何的接受。每個人都告訴他,這個女孩子不可多得,
連母親這樣挑剔的人,都喜歡她的溫柔順從,一直催他趕緊將她娶回
來。

「南芬這麼好,你為什麼遲遲不肯結婚?」母親這樣質疑著他,「比
起你大嫂那個沒有用的女人,南芬好多了。你們兄弟要氣死我是吧?
當初要你大哥別娶那個什麼也不會的女人,他不聽;現在要你娶南芬
,你也不打算聽。你到底要耽誤人家的青春到什麼時候?」

即使大嫂就在廚房,母親還是肆無忌憚的叫著,他看見大嫂的背影顫
抖了一下,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悶。

「…我還不打算結婚。」

夜裡去喝水的時候,聽到廚房有人細細的啜泣。

他躊躇了一會兒,輕輕推開廚房的門。繫著圍裙的大嫂在哭,一面守
著燉鍋。他第一次覺得滷肉的味道這麼淒涼。

「大嫂。」輕輕喚著她,心裡感覺很複雜。

她拭去眼淚,勉強笑著,「書彥,還沒睡?剛剛我突然覺得眼睛有點
痛…」

看了看燉鍋,母親是個嚴厲能幹的人,對於所有速成的的事情都有很
深的排斥。她要求大嫂將所有的家事做到盡善盡美,但是品學兼優的
大嫂卻對家事很低能。

他很知道,因為大嫂是他愛慕過的學姊。

幾乎還記得那時愛慕的心情…剛進大學,和高中完全不一樣的學習環
境,他慌亂了一陣子,那時大嫂還有著溫柔的笑容,學姊輕輕按了按
他的肩膀,「只是一次沒考好,什麼了不得的?英文底子很重要,我
們有個讀書會,來參加好不好?」

他深深為她傾倒,那麼聰明俐落的學姊,聲音總是輕輕的,但是在舞
台上,她清晰充滿感情的用流利的英文念著馬克白夫人的對白,表情
是那麼的生動。

他的生命裡寫滿了對她的傾慕,卻在表達前,讓驚艷的大哥捷足先登


喝掉了兩打啤酒,他又哭又吐。對她的愛意還來不及表達,已經敗在
自己大哥的手底。

在婚禮上,他和南芬都應邀為伴郎伴娘。應該沒人看出來…他內心深
沈的哭泣。還沒開始就結束的戀情…對著自己生氣,為什麼不先表白
?享受著她明亮的眼睛和笑容,卻沒有勇氣對她說…

我愛妳。

「書彥,」他送南芬回家,她怯怯的叫住他,「你…我知道你很難過
。相信我,我知道單戀的滋味…」她的臉上浮現淒涼,「…如果真的
很難過,就哭一場吧。哭不會解決問題,她還是天天會在你眼前出現
…但是,哭過以後,就沒有力氣想這些痛苦…」她低下頭。

看著這個深愛自己的學妹,他落下淚,第一次抱住她,哭得像是個孩
子。

如果他的愛意只能悶死在自己的心裡,那麼,就成全另外一個痴心人
吧。

就這樣,他「接受」了南芬。

正確的說,他給了南芬「名分」。一個女朋友的名分。事實上,自從
學姊變成他的大嫂以後,他再也無法對任何女孩子動心了,或許這樣
最好,他自暴自棄的想,愛人如此痛苦,那就讓別人愛我吧。

只是沒想到,被愛也這麼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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