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淡水金蛇飛舞的出海口,靜靜的忍冬,面前的紅茶幾乎都沒有動
,連淺淺的杯子裡都閃爍著,小小的金蛇銀蛇舞動。

慢慢的在紙上畫著,極浮腫的眼睛,粉融著柔光的眼皮,不見憔悴,
卻有種反常的慵懶和溫柔,像是單眼皮眼睛上翹著的蜜膚東方女郎。

「哎呀南海姑娘,何必太過悲傷…年紀輕輕只有十六半…舊夢去了還
有新侶作伴…」咖啡廳裡懶懶得放著極古老的情歌,懶懶的鼻音像是
撒嬌,當然忍冬不只十六歲半。

剛好兩個十六歲半。她突然自嘲著,不合宜的笑了起來,最後的兩滴
眼淚落入了杯子裡,已經冷掉的紅茶,胭脂似的豔紅,發著苦澀的味
道。

舒出一口氣,將最後一個句點寫上。緩緩的黏好封口,幾封信整齊的
排列在一起,心頭湧起酸楚的感覺,卻因為昨夜哭泣過烈已經耗盡了
所有的淚水。

是時候了。

剛端起杯子,行動電話急促的響了起來。歡樂頌的音樂,一聲聲的催
促著。

青天高高白雲飄飄…

她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拿起了行動電話,「喂?」

「姐?沒去上班,妳搞什麼鬼?」

忍冬苦笑了一下,她也想知道自己還能搞什麼鬼,「不舒服。」

「趕快回來!現在!姊夫出事了!」妹妹的聲音尖銳的像是要穿破她
的耳膜。

「哦?」

「哦什麼哦!妳再不快點,說不定連最後一面都看不到了!」

什麼?

不管她的驚愕,妹妹刮啦啦的倒了一卡車醫院地址電話,生性迷糊的
她,居然一字不漏的記了起來。

發呆了幾秒鐘,看著眼前整齊的幾封信,慢慢的收了起來,放進袋子
裡。

離開陰暗的咖啡館,外面的太陽和煦的照耀著,露出溫馴的笑容。大
片大片的白雲,滑順的飛過如洗的藍空,藍得發白,藍得讓人目眩。
海面飛過片片的雲影,波光跳動,瞬間金銀。

有人躺在病床上轉眼待死,地球照樣運轉,美麗的秋天沒有絲毫變容
。她終於哭出來,沒有眼淚的乾泣,跑著攔住計程車。

* * *

趕到醫院,她只來得及到太平間看看自己丈夫最後一眼。看著像是睡
著的他,很是陌生。

「宋太太…請節哀…」忍冬看著來人,刺痛的眼睛有些張不開,只見
個高大的漢子走了過來,輕輕的扶了她起來,「我姓王…王子衿。是
鴻輝的同事…」

忍冬沒有說話,溫順的讓他扶出來,他體貼的買了罐熱咖啡讓忍冬握
著。

「怎麼發生的?」她的聲音沙啞,原本綁得整齊的辮子散了一半。

「…昨天或許大伙兒喝多了…鴻輝沒回工寮睡也沒人發現,等天亮才
發現他摔在地下室…」王子衿很是懊惱,「是我不好,我身為監工,
沒好好看著他們的安全…」

「別說了。」忍冬閉上眼睛。

「他是個好人…」

「別說了。」

一片靜默。只有幾個別的喪家哭聲甚哀,隔著薄牆,隱隱約約。

「我要回家。」忍冬站起身來,晃了一下。

「我送妳。」

坐在前座,汽車香水的味道讓忍冬很不舒服。子衿沒有說話,她也安
靜麻木的看著飛逝的燈光。

想了很多過往,又像是什麼都不想。

「我和鴻輝結婚十年了。」她頓了頓,「也是,小孩都九歲了。」

停紅燈,子衿看著她,「我會幫妳的,放心。」輕輕的拍拍她的手。
忍冬將手縮了縮,坐正。

「對不起。」子衿有些尷尬,「我只是…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沒關係。」忍冬溫和的回答,又沈沒到無止盡的回憶裡。

其實,子衿一看到她失神的大眼睛的時候,心魂已經被奪取了一大半
,說不出來那種失魂落魄的媚然,寡婦特有的無依無靠,讓他男性的
本能復甦。

怎能讓她一人徒受霜侮雪欺?暗暗的下了決定。

忍冬倒是什麼也沒有知覺,回到了自己的家。這房子登記在她的名下
,所以倒是省去了遺產的問題。

坐在客廳裡,強大的壓迫感襲擊而來。一想到將要煩惱的千頭萬緒,
她緊緊壓住太陽穴,閉住眼睛。

沒有風,鋁門卻咯咯作響,像是有什麼想要進來一樣。

「誰?」她問。咯咯的聲音停住了。一聲模糊的嗚咽,猶疑的消失掉
了。

打開落地的鋁門,夜空皎潔,難得台北的星星得與人見面,滿天展著
眼。

什麼也沒有。

嘆口氣,打了幾個報喪的電話,婆婆在電話那頭哭得昏了過去;母親
確定了死訊,也不禁淚流滿腮。

「小朋友呢?」

「剛睡著,明天再跟他說吧?」

忍冬應了聲,收線。安靜的睡去,連夢也沒有。一直到天亮,讓市場
的雞啼吵醒了,這才怔怔的坐在床上。

新婚,鴻輝做好了早餐,摸進房間叫醒她。忍冬總是將棉被往頭上一
罩,依依嗚嗚的不肯起床。

「咕咕咕~咕咕咕~起床囉~咕咕咕!~」他裝著雞啼,一面在怕癢
的小妻子的身上亂撓,忍冬笑得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別鬧!阿…
阿輝~再鬧…我要惱了…」

昨日的笑語仍在風中,應著雞啼。這才真的哭了起來,繼而嚎啕。

化為無。

* * *

這麼多的事情要忙。忍冬拭了拭額上的汗。靈前嗆鼻的香火讓她想吐
,小朋友張著驚惶的眼睛,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哭泣。

「這兩個沒心肝的…老爸死了也不知道要哭…」母親握著手帕哭了又
哭。

哭什麼呢?這麼煩亂的景象,來往雜沓的弔唁,他們大約也搞不清楚
。連身為寡婦的她,還是得握著行動電話,東奔西跑,連悲傷或表示
悲傷的時間都沒有。

婆婆來的時候,她正好握著行動電話,和殯儀館的人爭論出殯的日子
。陪著來的大姑,很明顯是不悅了。

「怎麼?二弟的事情,怎麼在這裡跟別人混?最少也要在家附近好好
的搭一個棚,給他好好頌幾遍經,怎麼在這裡跟別人擠?飯也冷,菜
也涼,到底紙有沒有人燒?」扶著哀痛欲絕的婆婆,大姑瞪著眼睛,
跟她嚷了起來。

忍冬這才哭了起來,跪著滾進婆婆的懷裡,「媽…媽媽…阿輝不孝阿
…阿輝拋下老母弱妻,就這麼做他去了阿~」

大姑讓忍冬這一哭截斷了話,婆婆抱住忍冬,「好啦,麥擱講啦…一
個查某人要顧前顧後,在這裡很好啦…台北大馬路邊,車咻咻叫,是
要叫伊哪生搭棚仔的所在?可憐喔…阿冬ㄟ,妳才幾歲…目瞅前都無
依偎囉…」

讓婆婆這頓掏心掏肺的話一窒,忍冬哭得更厲害了,一旁的母親也哭
了起來,兩個小孩倒像是受了驚嚇,也跟著嚎啕。

王子衿和經理進靈堂的時候,看著人人哭成一堆,趕緊上來勸慰,經
理安慰著婆婆,子衿輕輕將忍冬一拉,悄聲說,「這是公司的慰問金
,數目不大,但是先墊著用,還不夠的話,跟我開口,明白嗎?公司
另外保了意外險,那筆金額比較大,不過要點手續才能撥下來。還有
勞保給付,已經讓公司小姐幫妳們辦了,不要擔心。」

紅著眼睛,忍冬輕輕的點了點頭,越發的楚楚可憐,更讓子衿不捨離
去。便藉了口幫忙,留在靈堂來。

臨晚,婆婆悲哀的哭了幾場,睡熟了,忍冬這才回到自己房間,看著
行事曆,核算著收支表。一抬頭,大姑倚在門框,不知道站了多久。

「姐,」她招呼著,「怎麼站著?進來坐。」她倒了茶,拖過把椅子。

大姑也不客氣的坐了下來,張望著主臥室裡的擺設,「鴻輝這些年在
台北,倒是賺了錢了。」

忍冬詫異的抬起頭來,客氣著,「哪裡,台北的生活費挺高的。」

「不用哄我,鴻輝什麼沒對我說?」大姑撇撇嘴,「娶妻娶賢,若不
是老婆賺錢淨貼娘家,二弟早當老闆了。」

她想發作,一想到婆婆剛剛睡熟,滿腔的氣強忍了下來,「姐,妳累
了,還是早些睡吧。」

「有得睡的時候呢!我可不比阿輝!」她乾脆扯開來,「你們結婚的
時候,阿輝娶妳的五十萬還沒還我呢!現在妳打算怎麼處理?!還有
,這棟房子的地契也趁早交出來,讓他們阿媽收著,好得多了,省得
妳帶著阿輝的房子嫁出去,孩子將來要靠哪邊?我聽阿輝的經理說,
保險金啦,勞保啦,阿里阿雜的東西加一加,少說也有六七百萬,趁
早兒交出來,媽和爸都是我在養的,你們沒有良心…」

忍冬望著她,突然笑了出來。

「這房子是我的名字。我高興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不干妳的事情。
妳是阿輝的老婆麼?我倒不知道阿輝討了自己姊姊當小老婆,現在也
不好去計較了…不過,戶口寫得是我的名字,只好對不起了。就算有
七八億,也不和妳相關。沒良心?妳弟弟還沒扛去埋呢,妳在這裡逼
著他的寡婦,良心?姐,妳大約煮來吃很久了吧?」

不理她的面孔時青時白,只顧著低頭算帳。

「五十萬呢?」她吼了出來,「那是跟我借的!」

「禮金呢?當初客人包的紅包誰收走了?姐,那也是妳呢。要那五十
萬?也容易,拿個借據出來,我就開支票給妳。」

大姑霍的站了起來,指著她的鼻子,「妳不會好的!連我弟弟的死人
錢都要吃乾抹淨,」她哭了起來,「爸爸媽媽你們都不管,都是我在
撫養的…現在阿輝又死了…」

忍冬咬住下唇,忍了又忍,「姐,」她的語氣仍然溫和,「妳心裡不
知道多高興呢,阿輝死了,妳可以分的家產又大了幾分,何苦跟我們
孤兒寡母搶這點剩飯?爸爸過世了,媽媽又疼妳,就妳跟小弟兩個人
對分,好幾億的身家呢,也不要太不知足了。」

被她堵住了話,紅著臉囁嚅了半天,「也沒那麼多…」

「那也很夠了,對不對?累了,姐,去睡吧。」

大姑訕訕的離去,她鎖上了門,疲勞的趴在桌子上,肩膀抖動著。

比打仗還累。

等出了殯,她悄悄的領了哀傷的婆婆,離開虎視眈眈的大姑一個上午。

「這是啥?」婆婆領了兩百萬的存摺,驚疑未定。

「媽,這是阿輝保郵政壽險的保險金。受益人寫您呢,所以我帶妳來
開個戶,來,這是提款卡,我教妳怎麼用…」

「我不會啦…」婆婆慌張的搖著手,「妳阿姐會幫我弄…再說,我不
差這些錢用,給孩子讀書好啦…」

抓著婆婆的手,她堅定的搖搖頭,「媽,再怎說,妳身邊要有點老本
才可以。爸沒了,妳更沒依靠…」這對待她若至親的公婆,惹忍冬又
紅了眼睛,「這筆錢可以讓姐對妳更尊重些…別跟我推辭了…再說,
這是阿輝孝順妳的…」

婆婆這才哭著接受了。

婆媳倆在車站抱頭痛哭,她知道,即使丈夫過世,她和親切的婆婆間
的親愛,不會因此斷絕。

說不定,這是亡夫給她最好的禮物。

阿輝…她從袋子裡掏出了那幾封擱置沒有寄的信。再也用不著了。她
緩緩的丟進車站的垃圾桶,咚。

蹣跚的離去,沒想到,門口已經有人等著。驟眼看,像是宋鴻輝回來
了。

一驚,心口一涼,只覺得眼前發黑,突突心跳著。

「大嫂。」來人笑面盈盈。這才認出來。

「小弟。」婆婆嘴裡念了幾天的么兒,現在才出現,「媽剛回花蓮呢。」

「是喔?我知道大哥的事情太晚了,現在才來…」他面容哀戚的低聲。

「不要緊,進來捻個香吧?」


沒有開燈的家裡,陰沈沈的。廚房突然傳來嘩啦啦掉落的聲音,忍冬
若無其事的走進廚房,將掉落的鍋子撿起來,掛好。

「大嫂?」小叔開了燈,走進了廚房。

「沒事。鍋子沒掛牢。」

她點燃了線香,冉冉的煙,小叔將香舉過了頭,虔敬的拜了拜。忍冬
跪著答禮。

「坐。」熟練的泡了茶,鐵觀音的香氣,混雜了檀香的迷離,有種舒
緩的昏沈。酷似亡夫的小叔,坐在鴻輝最喜歡坐的椅子上,用著相同
的姿勢喝著茶,也順手打開了電視。

跟著電視低俗的節目發笑,自然的一如鴻輝在家的時刻。

不見他有離去的打算,疲勞的忍冬雖然納罕,也由得他自便,回房間
洗臉卸妝。正呆坐在鏡子前面,望著自己消瘦蒼白的臉孔,小叔靜靜
的潛進來,站在她的身後,眼光炯炯的,在鏡裡和她的目光交會。

細看到現在,有些奇怪怎會認錯。鴻輝的眼睛都蒙著沒有生氣的沈滯
,不像年輕力壯的小叔有著真實的精力和貪婪。

「大嫂。」他將做慣粗活滿是厚繭的手放在忍冬的肩膀上,將她真絲
的襯衫勾起了幾條絲。以前,鴻輝將相類似的手放在她柔潤的皮膚,
手底粗糙得令人戰慄和微微刺痛的感覺,能夠簡單的點燃她。

現在只剩下一點點燒灼的不耐。她輕輕的偏了偏肩。

轉過臉,正色的看著他,「聽說,你又快一年沒回家看阿漢了。你忘
了還有兒子在媽媽那裡嗎?」

即使頹廢荒唐,孩子總是小叔心頭一根溫柔的刺。他的手垂了下來,
面孔滿是惶恐。這感動了忍冬。

「小孩子總是想念父親的。」就像她的孩子們,雖然長年的寄居在外
祖母的家裡,心裡想念的,也不過是一個月看不到幾次的父親。

這可終生看不到了。想到孩子惶惑哭泣的臉孔,她的心口湧上一陣酸
,要很勉強才壓得住那種悲傷。

「……我沒賺到錢……」他的聲音空洞,像是要在陰森森的屋子裡盪
著回音一樣。

忍冬數了五千塊給他,遲疑的接過來,他的口吻突然轉活潑,「大嫂
…大哥過世了,將來你和小孩子靠誰?我跟妳講,我們幾個朋友想要
出來包攬工程,可惜就是沒有資金,阿哪是妳拿錢出來投資的話吼,
我保證妳會賺大錢的啦…」

忍冬很有耐心的聽他說著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夢想,她也知道若是把
錢丟進去,通常只是筆直的走進北投或礁溪的煙花女郎的口袋裡。

我不如把這些錢直接的拿給這些煙花女郎,說不定就讓你們這些浪蕩
子免於死於愛滋的恐懼,一下子完全了多少倒楣的家庭。所以她含著
笑,堅決著搖了搖頭。

「小弟,我還有兩個孩子要養。這些錢是他們將來要讀書娶老婆的,
我不能私下花了。」

小叔的失望,熾熱的像是燒融的牛油,從下彎的嘴角直滴落到地面。

「但是,」她從梳妝台的抽屜裡稀稀娑娑的找了會兒,將一疊發黃的
紙拿出來,他的背上冒出冷汗,那是長長短短跟著大哥借錢的借據,
「這些錢,就算了。算是給阿漢當學費好了。」面不改色的撕掉了幾
十萬的借據。

小叔張著嘴。忍冬將撕碎的借據掃進垃圾桶,「回去吧,小弟。媽媽
年紀大了,幾畝薄田也要人耕種,鴻輝過世了,就剩你一個男丁。你
不扛宋家,誰扛呢?這麼大的家產,讓誰去繼承呢?細想去。」

思前想後,直覺這些話比自己掏心肝說得還真切,他哭了起來,忍冬
遞了整盒面紙,鼻涕醒得震天的響。

等他走了,忍冬的肩膀垮了下來,燃起了 ROSE-VIOLET,滿屋子的玫
瑰香氣,沖散了令人昏沈的檀煙。

廚房又不甘寂寞的鬧了起來,忍冬連理都不想理。等能掉的東西都掉
完了,這才進去撿起來,成堆的堆在流理台。

最好翻了冰箱,這才完了事呢。她對著虛空微笑,隱隱約約,幾聲貓
啼似兒啼,悽悽切切。

她照樣睡得極安詳,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若不是子衿打電話給她,說不定就這麼長睡不願醒了。「喂?」

「忍冬?」他的聲音這麼的熱絡,「出來吃個午飯吧?意外險的錢下
來了,我帶妳去辦手續…」

殷勤的帶著她東奔西跑,子衿像是沒有任何的倦意。領到錢,他建議
全額拿來買基金,忍冬沒有接受,子衿也沒有慍意。

「也對,落袋平安。」還是笑咪咪的。

陽光似的男子,強壯的手臂像是能跑馬,不管是什麼大小事情,都俐
落的一肩承擔。鴻輝治喪這段時間,和母親小朋友都混熟了,連小朋
友都喜歡這個熱情好心的「王叔叔」。

「我說…阿冬阿,王先生結過婚了沒有?」母親半試探的問了她,倒
是讓忙著寫作的忍冬,抬起了頭。

「不知道呢。」

「忍冬阿…妳今年才 33 歲,幾時熬到老阿…若是有好人,倒是不妨
走看麥…」

看著向來古板嚴厲的母親,忍冬笑出了聲音,「知道了。」

但是她的臉上還是淡淡的,看不出意思。只是積極的找仲介公司賣房
子,子衿覺得可惜,「又不急著用錢,現在房價又低迷,何不留著自
己住?」

忍冬還是笑笑的,「我住太大了。」

「媽媽呢?小朋友呢?」他稱呼得極自然,「讓他們一起來住不就得
了?」

「我母親不喜歡離開舊居,我的小朋友…娘家那兒的學區比較好。」

子衿低著頭,有些動氣,「妳就是不喜歡聽我的主意,對不對?」

忍冬只是笑笑,踱了出去。子衿捉住她的手臂,「妳…妳轉眼也老了
,我會待妳好的!」

「那麼,」忍冬和顏悅色的輕輕掙脫,「誰來待南投的王太太和王家
小朋友好呢?」

子衿的臉馬上變色。「妳…妳派人調查我!」

「很難麼?也不那麼難。托個朋友查查戶籍地,咱們的戶政事務所又
向來盡責。」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忍冬的神情還是那麼愉悅,輕輕的哼著歌。子衿
沒聽懂她哼得原是第五元素裡的主題曲,只是那尖銳的高音被她降了
好些。

陽台的夕陽緩緩的將她染了一身的絳紅,低聲,「我是真的喜歡妳的
…」

忍冬回頭對他微微一笑,「天要黑了。回去吧,我也累了。」

子衿替她掠起一絲披在臉上的髮絲,沒有風,風鈴卻發瘋似的亂響。

他的眼中有著明顯的怯意。「怎麼?」

「沒事,」忍冬若無其事的撒著謊,「有隻麻雀飛過去。」

他沈默。「房子賣了也好。妳也別一個人住著。」

什麼事情也沒有。她安靜的在無人的家裡吃飯,洗澡,寫小說,看書
,安眠。

陸陸續續的,幾樣理賠金都到了手。她只把錢存進銀行裡。不過死了
一個男人,身為寡婦的她,倒是收到了為數不少的遺產。在真的有錢
人的眼中,不到千萬的金錢不過是點零頭,這些零頭卻夠他們母子好
生規劃未來。

她愴然的微笑。或許是這些零頭引來了蒼蠅,在暗巷裡,遇到有生以
來的第一次打劫。

一直懸著擔心的事情一但發生,事實上也沒那麼恐怖。她倒是有點高
興幾乎要過期的噴霧劑終於派上了用場,兩個小混混只拉斷了皮包,
就讓嗆鼻的辣椒和瓦斯幾乎咳死。連前來搭救的子衿也嗆咳不已。

好巧合的打劫。她在心裡冷笑著,第二天又買了電擊棒。

「我只是想妳願意依靠我。」他懊惱的前來坦白,反而讓忍冬不忍起
來。

「這種蠢事,不要再發生第二次。」背對著他,坐在地上整理雜物的
忍冬,緩緩的將頭轉過來。

漸漸昏黑的客廳,只剩下炯炯的大眼睛,像是燃燒了水銀燈的火,精
神著蒼白的輪廓,瘦了一大圈的忍冬,襯著漆黑蜿蜒到地上的長髮,
一身沒有任何色彩的黑喪服,只有頸項的雪白,和潤白的雙腕。

子衿覺得喉頭緊縮,陣陣的乾渴爬了上來,只能緊緊的握住自己的拳
頭,開車回家的路上,不停的搓揉著自己的私處,想像她羊脂似的手
,不停的搓揉著自己,冷冷的著火。眼底也濺著一點點的火光,她。

* * *

找到了一個小小的房子,只有十來坪。和舊家的陰森不同,這是個向
東的,一大早就滿室陽光的小家。離母親的家只有二十分鐘的路程,
小朋友假日都喜歡到屋頂花園盪鞦韆。

還是一個人住。她沒讓子衿進來過,要找她,只能在大樓底的丹提喝
喝咖啡。

「如果我離婚呢?」子衿追問著,「這樣妳就肯跟我了嗎?」

「不。」她靜靜的喝著咖啡,子衿卻發起脾氣,一推杯子,走了。

除了上香和整理舊物,她鮮少回到舊家。陌生的女子怯怯的站在她的
面前時,她正指揮工人將幾樣傢具搬走。

「宋太太…鄭忍冬小姐嗎?」那女子也穿黑,溫順的走向前來,眼神
像是驚惶的小兔子。

「是。」不是不狐疑。工人卻誤認了,趕著陌生女子喊鄭小姐,害兩
個人都笑了起來。

是的,這陌生女子有著忍冬相似的氣質。蒼白,楚楚。但是忍冬明白
,她和這個嬌弱的女子是不相同的。

「有事?」

女子的眼神潰散開來,找不到焦距的慌張,靜了片刻,「…為什麼…
為什麼不跟他呢?」

跟他?

「他是個好人…自從我先生過去以後,都是他在照顧我們母女的…他
真的很好…」

忍冬張大眼睛看著她。

「他叫妳來的嗎?」

女子搖頭,「他…不開心好幾天了…我知道…他心裡有事情…」

幾條斷裂的線,突然接了起來。在心裡隱隱約約的不妥,終於找到了
一絲光亮。

「妳叫什麼名字呢?」輕輕的問。

「何夙慧。」她送上名片,夙玉鋪。

「我賣玉,有空來看看,鄭小姐。」

看著她寂寂瘦削的身影,像是欺負了誰似的不忍。發了一下子的呆,
她到央圖看了許久的舊報紙。印了些出來,她微笑。

踅到鴻輝出事的地下室,工地人來人往的揮汗,沒人注意到她悄悄的
掩近,站在地下室的出入口,陰黝黝的水波緩緩浮動。沒有任何屏障
的地下室…掉落是這麼的容易。

嗆咳,腳步聲。皮鞋裡喳吱喳吱的浸著水,在她身後站定。

她微笑的轉身,什麼都沒有。

到了夙玉鋪,夙慧的店面在前,後進就是母女相依為命的家。走進去
,正好聽見子衿爽朗的笑聲,和夙慧柔軟的輕語,還有小女孩清脆的
說話。

看見了她,子衿愣住了。夙慧低了頭,看不清怎樣的表情,「來,娃
娃,我們去看店,讓叔叔跟阿姨說話。」

喚做娃娃的小女孩,張著好奇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污濁的成
人們。

「夙慧來找我。」忍冬的聲音還是溫柔的,帶著笑意。

漲紅了臉,將脖子一扭,「她就是愛管閒事。我沒讓她去找妳。」

「若不是你暗示了,她怎麼敢找我呢?」忍冬笑吟吟的,坐了下來。

子衿瞪著她,「妳如果是來侮辱我的,可以走了。我也不會去糾纏妳
。」

「然後,尋找下一個寡婦?或者說,製造下一個寡婦?」忍冬將袋子
裡的報紙影印拿出來,「你知道嗎?央圖的資料真的很有用…只要懂
得一點搜尋技巧就可以找得到…而且,貴公司的會計小姐和我很要好
呢,要拿到你的勞保卡,真的不難。」

她沒有看面如白紙的子衿,「你很少換工作…但是每個工作總要死一
兩個工人…巧合,對不對?剛巧你都會負起『照顧』這些寡婦的重責
大任,更巧了,對不對?』

「妳說什麼我不懂。」他的聲音卻艱澀了起來。

「真的不懂?」她笑了起來,「工地真的是很容易發生意外的地方,
嗯?尤其喝得醉醺醺的時候,嗯?」這麼嬌弱的聲音,卻尖銳的沒有
餘地,「工人的寡婦又通常柔弱無助…這麼大筆的錢,若不是讓你掌
管,早讓陰狠的親戚們吞吃了,不如受著你的管轄,還能有點骨頭啃
。夙慧的錢呢?也都在你的管轄範圍內吧?一年丟點利息出來,寡婦
豈不感激涕零的?」

「妳想要什麼?」他輕輕的,恐懼又困惑的問。不,她說得不是真話
。她不是來求取他的原諒和保護的嗎?為什麼說這些話來刺傷他?

「你有罪。」

他閉了閉眼睛。有些暈眩的。「那些都是意外。怎麼?」他激動了起
來,「難道妳要因為這些意外,讓警察來抓我嗎?!」

「不要!」夙慧衝了進來,護衛在子衿的面前,「求求妳,不要這麼
做…妳聽到他說得了,那是意外,他不是存心的!」

「夙慧?」她?她…她到底發現多久了?

抱住愕然的子衿,「求求妳,不要讓警察抓走他!他待我們母女好,
是真心待我們好的呀!大地震的時候,他抓著娃娃,抱緊我,寧可讓
東西砸在自己身上,也沒讓我們受到一星半點的傷害呀!」她哭了,
那樣蒼白瘦弱的臂膀頑強的守護心愛的人,娃娃也哭著,抱住她的王
叔叔。

「死去的阿財根本不管我們母女的死活!他只知道喝酒玩女人!連娃
娃的奶粉錢都搶走…我賺到的每一分錢都…阿財根本就不愛我了…連
給我幾千塊都摔在我臉上…他是該死的…他本來就該死…這不是子衿
的錯…是我!是我的錯!」

她原本嬌弱美麗的面孔扭曲著,咬牙切齒的抓著忍冬,「是我的錯!
我天天祈禱他趕緊死…是我的祈禱生效了!殺人的是我,是我呀!」

「夙慧!」架住她,子衿也流下了眼淚。

「這不是誰的錯。他們是該死。」忍冬對著她點點頭,「真的,我們
知道,子衿曾經『照顧」過的每個寡婦也都知道。」她將剪報撕碎。

走出夙慧的店,子衿追了出來,「真的只是意外。鴻輝的事情。」

「你只是沒有救他。」忍冬注視著子衿,「為什麼?」

望著忍冬,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張雪白臉孔,將他留在橋上
,悽楚的緩緩降入冰冷的大甲溪。淹沒。

媽媽。

「鴻輝總是誇耀著,在廚房地板上強暴妳的細節。」他的表情蒙著嚴
霜而空白,「每一個細節。在每一次喝酒之後。」

忍冬也望著他,迷離的微笑,「是的,只是不幸的意外。」

緩緩的,蒼白的面孔又離開了他。不過這張蒼白的臉孔卻出現了笑容


他的罪是值得的。

緩緩的走回夙慧的店,抱緊了同樣蒼白著臉孔的夙慧。

* * *

回到舊家,空蕩蕩的房子裡,只有鴻輝的遺照還在神桌上瞪視著,微
弱的檀香繚繞,昨天才供上的水果,已經有了腐敗的氣味。

你以為,我會替你復仇麼?為什麼我要?在你毀滅我的天真,虐待我
的每一根神經,忽視我,陷我於恐懼中,除了死亡無所遁逃…

她的思緒一下子飛得極遠,重溫相愛時的濃烈和柔情…身穿雪白禮服
,成為他的少女新娘…在無止盡的生活中,他摧毀了她。

恐懼到最後,那幾年的婚姻生活只剩下煉獄白灼的火光,什麼都不記
得。

即使逃離,巨大的經濟壓力也使她陷入絕境。那個秋天的黃昏。她寫
好了所有的遺書,在皮包裡暗藏了 102 顆的安眠藥,還有她自己簽下
的離婚書。

她將皮包底層已經受潮的安眠藥拿出來,還有離婚書。

「我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當著鴻輝的靈前,焚燒了離婚書,也
燒了安眠藥,「這些藥,你帶去陰間慢慢吃。我贏了你,用不著這些
藥了。」

鋁門狂暴的搖動著,外面的風鈴亂響。緩緩走進廚房,拿起菜刀,她
溫文的站在陽台,沒有風的夜晚,對著徒然的響著的風鈴。舉起刀,
冷靜準確的砍著繫著風鈴的橫木,木屑飛濺,割破了臉,一絲豔紅的
血落下來。

風鈴也頹然的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再也不響了。

這個時候,夜風才遲疑的拂著,帶著春天微微的蜜意。

終是忍過冬天。

* * *

看完了「大劈棺」,雖然觀眾這麼少,她還是賣力的拍著手。

「只是排演,忍冬姐,不要這麼賣力啦。」還沒卸妝的莊周,不好意
思的出來嚷嚷。

「哇~真的是忍冬ㄟ~」演莊周妻子的素衣麗人,衝了出來,圍著她
問長問短。

不過是寫過幾本書吧。但是她還是好脾氣的,回答,簽名。

「怎麼會來看我們排演阿?」小女孩的眼中帶著天真和好奇,所以演
不出那種狠勁。

「…我只是想看看…結局會不會有變…」

「有變?不會吧?這本戲不太會改什麼呢…」

如果那一斧,真的劈死了裝死的莊周呢?他的妻子說不定就自由了。
她沒說出口,只是半閉著眼睛,微笑。

整個人在舞台下朦朦朧朧的裹著黑色的衣裳,眼睛像是著了火般明亮


「仔細看,不覺得忍冬漂亮嘛。」

「嗯,」收拾著舞台的國劇社社員小聲交談著,「但是猛一看,卻覺
得…」一下子找不到措詞,「艷得很。」

「咦?什麼東西咚咚咚咚的?」他們看著佈景,只有紙做的棺木還沒
收拾。

「老鼠吧?」

忍冬望向台上的棺木,熟悉的嗆咳聲,布鞋浸了水,喳吱喳吱的在她
背後停了腳步。

又來了麼?

她笑笑的轉身,忍冬知道,他也只有膽子在他身後,懷著燃燒的恨意
。這種燃燒的恨意,點燃了她勝利的明艷。

我終究勝了你。

緩緩的拾級而上,嘴角帶著溫柔的笑意。面對著滿滿的春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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