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十年的「謊精」不是當假的,我表面上若無其事的打招呼,聽著唐媽媽介紹
我,「這是我們小晨的好同學,虛柏還收她為徒呢!蘅芷,這兩個都是吳阿姨,
這是大阿姨,那位是小阿姨。」

「…我姓林,林蘅芷。」我小心翼翼的說,偷偷觀察小阿姨的神情。「阿姨好。


「虛柏那傢伙不還俗還收什麼徒兒?白耽誤人家小姑娘,跟他裝神弄鬼。」大阿
姨大笑,「依我看,他還是認真去當他的萬人迷比較實在,當什麼道士?」

小阿姨但笑不語,對我點了點頭。

本來漲得疼痛的心,一點一滴的在淌血。

「她不是裝的。」荒厄冷冰冰的說,當然我知道,她的冰冷和厭惡不是針對我。
「她一點點都不記得,完完全全不記得!」她的指爪大約讓我肩膀淤血了。

但我一點都感覺不到痛。更痛的感覺已經覆蓋過去了。

我知道「小阿姨」。我知道她今年三十六歲,叫做吳鳳晴。不管我要不要,想不
想,我的身分證上,她佔著母親的那一欄。

我的生命和名字就是她給予的一切,但她完全不記得了。

痛得汗出如漿,彎下腰來。

「蘅芷!」唐媽媽過來扶我,「怎麼了?」

我含糊的塘塞過去,「…對不起喔,伯母…我好像大姨媽要來了…」

「哎呀,很痛很難受吧?」她扶我,「唐媽媽帶妳去看醫生。」

我趕緊擺手,「沒事沒事。老毛病了,醫生也說過不要緊。」勉強彎了彎嘴角,
「睡一下就好了…對不起喔,破席而去。」

「什麼話呢?不舒服怎麼撐得住?」她轉頭吩咐唐晨扶我進房,但他想留下看護
,被我趕了出去。

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殺了她妳才有真正的平靜。」荒厄蹲在床頭,陰鬱的說。

「殺人不能解決什麼問題。」我心煩的很。

「但妳起殺意了。」

對著荒厄,我的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荒厄說得對。如果她驚慌失措,強加掩護
,說不定我就算了。

但她完全忘記我。我像是她丟棄的一塊死肉,一點記憶也沒有。

我知道不該恨,不該怨。但我不是聖人。我只是個…非常普通的女孩子,我才剛
滿二十。我沒有童年沒有青春,我什麼都沒有。追根溯源,她難道可以說,「跟
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卻用「遺忘」回報我所有的不幸。

「讓咱去殺了她。我不管是不是在積善之家了。」荒厄低聲說。

「荒厄妳應該很高興才對,我現在難過得幾乎要入魔道了。」我怎麼也止不住腮
上淚墜。

「以前妳不是我,我不是妳。」她的聲音更低了,「現在妳就是我,我就是妳。
妳這麼難過,像是割了我的心肝…」她哭了。

我勉強把淚嚥入肚子裡。可不是呢?我就是荒厄,荒厄就是我。雖說不能生下她
,現在她也不怎麼需要我生了…但我們的命運還是絞纏在一起。我仔細想過了,
她眼前算是往更好更高的境界去了,我沒得幫什麼,積點福報難道沒有?福報夠
了,我撒手人寰,她還能憑這點福報修下去,說不定還有得正果的機會呢。

我若真入了心魔的手,你讓她有什麼機會?緣起緣滅,我不過就有個荒厄。

「要妳替我想這些來!?」她一面打嗝一面哭,「咱們一起當妖怪去吧,當人七
情六慾,到頭只有無常等著,有什麼趣味?不如我們戾鳥無父母親族,還乾淨自
在呢…」

不知道是要轉移我的注意力,還是力陳當妖怪比較好,她破例跟我說了戾鳥的來
歷。

原來戾鳥乃是鍾天地間血腥戾氣而生的一種妖怪,後來自成一族。雌雄相遇,往
往要廝殺一番,等到雙方都失了力氣又未死才得以交尾,交尾之後,雌戾鳥隔天
就產下一卵,隨意的扔在刑場或戰場那種戾氣沖天、血流漂杵的地方,就永不回
顧了。

運氣好的,得血腥戾氣出生,還得躲過頭七天的幼兒期不被其他妖怪吃掉,才能
長大。孵出就很艱難,躲過七天的就更稀少了。戾鳥又有很強悍的領域觀念,同
族相殘是家常便飯,所以這族妖鳥數量一直很少。

「我們這樣,不是乾淨俐落?」荒厄嚷著,「也不靠什麼父母,也沒什麼親友,
想吃誰就吃誰,想殺誰就誰。打得過就是我腹裡食,打不過逃就是了。哪需要這
麼麻煩,為了七情六慾哭哭啼啼?惹得我也難受!」

「荒厄,」我撫著她的頭,「心底還知道難受,比不知道什麼是難受好呢。」

她用力的將頭一別,逃得老遠。「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人家這是愛著妳呢…」

晃的一聲,她飛得不見蹤影。

笑了兩聲,我心底的確好一些了。荒厄還真是我的開心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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