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

第一章

她坐在地上,玩著母親的梭子。


母親仍然熟練的操作著織布機,軋軋的織著令人迷醉的景象。素手穿梭編織了多少歲月。
沒有笑容的艷容卻這樣的溫柔慈悲。

「極翠,」母親常常這樣撫摸著她的臉龐,「如果可以,真想帶妳回去家鄉看一看。沁涼
的冷冽中,月亮光潔的素顏。我們在天湖獻歌──那是巫女的職責…真想帶妳去看看…」

母親卻只能待在安靜華麗的宮殿內,將家鄉的景物,編織進一疋疋的絲緞裡。

今天母親沒有抱著她,只是心事重重的趕工。曾經是巫女的母親,早上起來就意外的心神
不寧,只是不斷的編織,像是趕著什麼一樣。

極翠仍然是耐心的坐在地上,正在繡一隻小馬。早餐還沒有吃,她也很餓。但是她十二歲
了,已經是少女。她知道國王憎恨母親和她,將她們囚禁在華美的歌殿,缺衣少食,現在
如果為了肚子餓哭鬧的話,母親會難受。

為什麼呢?年紀還小的她總是充滿疑惑。的確,她聽過許多耳語,但總是片片斷斷的。但
若父王這麼厭惡她們,為什麼不讓母親帶著她回去故鄉?據說母親央求過,父王卻把她毒
打了一頓。

她記得一點點,總以為是惡夢。儘管她已經這麼大了,還常常在夢裡哭嚷著醒過來。皮鞭
不斷的鞭韃在母親嬌弱的身體上,滿背血痕的母親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豔紅的血濺在織布機上,未完成的壁毯像是怒放著如火般的桃花。往往她生病的時候會在
夢境裡沈溺,直到現在,她依舊會在桃花盛開的季節發起燒來。

母親不曾讓極翠看過她的背,她也一直覺得那是惡夢才會有的情景。

不安的,望了望窗外,桃花已經凋盡,讓她的惡夢暫時遠離了。現在比較折磨她的,是無
盡的飢餓。但她還是默默的繡著小馬,看著母親一經一緯的織著布。她最喜歡這個時候,
當母親終於織好了,細心的打上結,少有的露出一抹微笑。

這個時候的母親,比月亮還美麗。

歌姬略感疲倦的放下梭子,鬆了口氣。這是她最後一幅作品吧?她幾乎將所有殘餘的靈力
都織進這幅「月夜」裡。

虛無的望著窗外。春末,百花凋零,微暖的初夏帶著生命的恩典,即將降臨。曾經為獻歌
的神巫,她無聲的,無聲的祈求。

神啊,至高無上的神。請傾聽你的歌姬,唯一的祈禱。請讓我女兒極翠,逃過不可迴避的
命運,神哪…

在命運的大門開啟前,請饒恕她。

曾為神的歌者,甚至連名字都叫做歌姬──她殘留的靈力讓她預知了一些什麼。但她卻只
能無力的向神祈禱,對將來的殘酷沒有什麼辦法。

大門軋軋的打開了。

極翠忘記了初為少女的矜持,飛快的躲在母親的裙裾後面,恐懼的朝外張望。亞里斯王背
著光,冷酷的看著面帶愁容卻不驚慌的歌姬。

她是沒有資格喊他父王的--雖然歌姬王后是他的正妃。但是宮中的人老對她指指點點,
很小就聽別人說她是「妖魔」的女兒。她曾經哭著問過歌姬,但是母親只是溫柔的撫摸她
的頭,「妳的父親是亞里斯王。」

但是那個恐怖的男人…卻曾經殘忍的鞭打過她,只因為極翠喊他「父王」。

「獻給聖君的貢品織好了沒有?」他冷酷的聲音沒有一點溫度。

「我王,織好了。」她謙卑的低下頭。

瀏覽了一下華美的織品,他冷笑,「妳也就剩這麼點價值了。」吩咐手下收走,他坐了下
來。

極翠從母親的裙子後面偷窺,不知道為什麼在別人面前和藹的父王,到了歌殿,就會變得
這樣可怕。

亞里斯王國臣服聖君轄治的艾景森帝國,除了要上貢,聖君仍不失為寬大的君王。自從前
年得到歌姬的織品,愛不釋手,每年指定貢品都不會忘記這個。

但是今年…亞里斯王的臉色更陰沈。

「砍下妳的右臂。賤人。」他的聲音如常,卻說出如此可怕的話,「要不然,我就殺掉妳
的女兒。」

歌姬除了臉孔稍微蒼白了一點,神情仍然自若,「遵命。我王。」她接過亞里斯王遞過來
的利劍,就要往自己的手斬落。

「不!為什麼?」渾然忘了害怕的極翠,一把抱住母親的手,「不要!媽咪!為什麼為什
麼?」

「極翠,快退下!」母親平靜的面具碎裂,驚慌的抓住她,「不可違抗我王。」

「為什麼?這是個好問題。」亞里斯王沒有憤怒,反而微笑起來,「因為聖君知道我廢后
了,決定要迎接妳到艾景森去。」他的微笑更深,卻更陰沈,「就算我不要妳,也不能把
妳讓給其他人。不管是聖君,還是那個妖魔。」

他狠狠地抓住極翠,「還是我乾脆殺了妳的女兒?正好拿她來祭神!」極翠害怕得幾乎癱
軟,一面哭著喊,「放開我放開我…」

「不!」歌姬抓住他的手,「不要傷害她!她也是你的女兒!」驚慌的臉孔佈滿了眼淚,
楚楚的美貌連歲月都不忍傷害,跟當年與他新婚的美麗一點都沒有改變。

「我的女兒?」他的聲音發抖,「這明明是那個妖魔的女兒!」

「是你把我送到妖魔那裡去的!」這麼多年,她一直積壓在心裡,「為了祈求戰勝,你將
我當作祭品送給妖魔…妖魔都沒有你這麼心狠!他放我平安歸來,你卻一直疑我與妖魔有
染!這個孩子…這孩子是你的孩子!」

「…妳說出來了。妳居然說出來了…」亞里斯王大怒,「妳還說給誰聽?妳就巴不得讓天
下人譏笑我嗎?妳這賤人!讓妖魔玷污過的賤人!」他拔出劍,「妳想出這歌殿,除非是
屍體!」

極翠看到亮晃晃的劍影,毫不思索的一口咬在亞里斯王的手背上,他驚痛的將手一揮,極
翠撞到牆跌下來,滿臉都是驚怖的眼淚,痛得幾乎站不起來。

「妖魔…」他看著手背的血,更怒不可遏,「殺了她!」守衛啣令衝上前去。

「跑!孩子,快跑!」歌姬尖叫,「極翠,跟從風的腳步,如雲般輕盈不回頭,跑~」

她跑了起來,不由自主的。像是被風驅趕著,她足不點地的飛奔出歌殿。

亞里斯王陰沈的望著她,「妳違逆我?違逆當初立下的誓言?!違逆真神的教誨嗎?!」

暌違多年,她沈默的接受丈夫的虐待,從來不曾施展過法術。當初她立過誓,絕對不在亞
里斯的領土使用魔法。因為亞里斯接受教會的教義和約束,身為神巫的她,必須拋棄強大
的法術。

這麼多年,她一直都遵守誓言。但是現在,為了她的女兒…歌姬只是含著眼淚,不屈的望
著他。

「傳令。」他冷酷的跟隨從說,「抓到妖魔的女兒,殺。」

隨從聽了命令,恭敬的應了一聲,不一會兒又回來了。「…守衛來報,諸王子也獵殺魔女
去了。」

他殘忍的一笑,「隨他們高興。」眼神一轉,「輪到妳了,歌姬。觸怒我的話,後果是很
可怕的。而且妳還違反了誓言…妳記得當年的誓言嗎?」

***

我不想走!媽咪還在歌殿裡,那個可怕的男人要殺我的媽咪!極翠驚恐的哭著,但是她疲
倦的雙腿卻不聽自己的命令,只是拼命的拔足狂奔。

突然像是失去動力,她跌在地上,不知道為什麼失去了制約。

媽咪?

她勉強站起來,只覺得雙腿打顫,一步步的挪回歌殿的方向。

「找到了!」一聲野蠻的歡呼讓她全身發抖,轉瞬間,她讓一群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圍住。

她認得這些人。這些都是亞里斯王的王子,她應該要叫哥哥的人。

但是這群哥哥,卻獰笑的欺上來。

「你們…哥哥…」她從小就被欺負,總是躲在歌殿裡不敢出來,雖然這麼害怕,她還是心
憂著母親,「讓我回去…」

「呸,誰是妳哥哥?」一個王子吐了口口水,「妖怪!父王要我們殺了妳!」他抽出劍,
其他的人也都拿出武器。

「等一下。」欺負她最慘的王儲卻阻止了弟弟們,「反正都是要殺了她。」他露出不懷好
意的笑,「聽說跟魔女睡過…」其他的人也心領神會的笑了起來。

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她已經被壓在地上,一切都好像不是真的…她聽到自己的衣服
撕裂的聲音,粗魯的重量壓得她幾乎無法喘息,她像是被一群野獸圍著,就要被撕成碎片


「跟從風的腳步,如雲般輕盈不回頭!」她無意識的大喊,只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扯,自己
也不知道為什麼脫離了獸群。

趁著所有的人一怔,她慌不擇路的狂奔。只知道要往林木濃密處疾馳,後面獸群的呼喊與
喘息逼得她心臟快爆裂了也不能停下來。

一直跑到禁地沙漠,暗黝的黑洞張著口,附近寸草不生。從小被殷殷告誡不可靠近禁地,
愣了一下,看看後面野獸似的王子們,她咬牙衝過去。

王子們也頓了一下,正預備追過去的時候,狂風大作,他們眼睛睜不開的抱著樹幹好一會
兒,王儲被刮得脫離樹幹,在沙地上爬抓了很長的痕跡,才抓住一塊大岩,免去被吸進地
洞的命運。

「那個妖魔…」王子們在狂風過去後,顫顫的指著洞口,「…被吸進去了。」

這片不祥的沙漠,輕輕的捲起沙塵。剛剛還意氣風發的追獵魔女的王子,幾乎用爬得才逃
開這片禁地。

***

她是被風捲入地洞的。

害怕的抓住洞口,許多深刻的爪痕長長的蜿蜒,她奮力的想抓緊,但是風太大了,她還是
被捲進去,刮過粗礪的洞沿,手指不斷的滴血。

重重的摔在一片黑暗的洞窟裡,她壓過一片刺人的枯枝,覺得身上的傷痕又增加了。

媽咪…我不能在這裡,我得回去找媽咪才行。

她按著撞擊流血的額頭,看出去的黑暗一片緋紅。

突然,黑暗中揚起墨綠的兩點光芒,在她意識到之前,尖銳的獠牙已經刺進了她的頸動脈


好痛。她顫抖了一下,閉上眼睛,軟垂了下來。

正準備撕開她的咽喉,畢竟他已經餓了很久。但是…有種熟悉的氣息,提醒著他殘餘不多
的理智。

歌姬。

他所有的眼睛都睜開了,在慘澹的黑暗中,像是美麗的貓兒眼寶石。

歌姬。

他鬆開獵物,飢餓感疼痛的戟刺著他,但是更深沈的渴望卻勝過飢餓感。

翻著嬌小的獵物,發現不是歌姬公主。但是這種溫暖的氣息…長遠的監禁哪…已經遠到遺
忘歲月。他像是一隻獸,被囚禁在污穢的地洞,撕裂著所有落到洞裡的生物。

不管是獸、是妖怪,還是人。只要能緩和令人發狂的飢餓,他什麼都吃。他也漸漸忘記自
己的本來面目,越來越像是妖魔。

只有那個美麗的歌聲提醒他,他也曾飛騰於天空,受萬物愛戴崇敬。她怎麼了?為什麼不
再唱歌?妳不再唱歌,我也快忘記溫暖的回憶…

歌姬…

貪戀著她身上溫柔的波動,他沒有吃掉奄奄一息的嬌小女孩,反而幫她療傷。骯髒的爪子
輕劃過,所有的傷口都癒合。按著昏迷的她,開始閱讀她的心…

然後叫醒她。

「妳是歌姬的女兒。妳叫極翠吧。」他的臉,有一絲微笑。

極翠張開眼睛,淡淡的光亮中,她發現遍地都是乾枯的骸骨,她一驚,衝進了他的懷裡。

「不要怕,那些都已經死了。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著的人。」他好看的嘴唇扭曲了一
下,「不管是天人、人類,還是魔人,都是一樣的。」

極翠這才仔細打量眼前的「人」。

他幾乎有兩個人那麼高,卻被黃金打造的鐐銬勒住頸子,繫在他頭上的石壁裡,骯髒的臉
卻有著完美的五官,妖美俊逸宛如謫仙。額上像是鑲嵌著呈花瓣狀的寶石,仔細看才發現
,那是三對眼睛,墨綠的眼睛。

手和腳都長著長長的爪子,盤膝坐著,蜿蜒著如豹般的尾巴。身體健壯優美,卻傳出陣陣
的臭味。是屍臭…他身上有許多傷疤,都有蛆在啃食。

她害怕的瑟縮了一下。想起傳說…「你是關在禁地的妖魔?」

他望著沒有馬上逃開的小女孩,「對。」

極翠渴望的摸摸他的臉,「你…你是我的父親嗎?」

這雙柔軟的小手…溫暖的氣不停的襲來,好久沒有這麼溫暖的感覺…「不,我不是。」他
的聲音溫和。

「但是他們都說…」她急著說,卻被他溫柔的打斷,「語言和真實不是相等的。」

她最後一點希望也被打滅。從小,她渴望見到自己的父親,就算是妖魔也無所謂。他或許
是可怕的妖魔…但是,他卻待自己這麼溫柔。

但他不是父親。

想想生死未卜的母親,極翠淚如雨下。「…他們說,你吃所有掉進來的生物。」

「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他譏諷的彎了彎嘴角。

她垂下頭哭泣,妖魔溫柔的幫她拭淚。

「你吃了我吧。」她抬頭,絕望的,「媽咪一定死了。亞里斯王也要殺我…」她越哭越厲
害,「與其被他們殺死,不如讓你吃飽…」

她緊閉雙眼,卻覺得被妖魔擁進懷裡。「…別說這種話。」枯涸已久的心湖,卻因為這樣
的孩子的眼淚,有了一點點的潤澤。

「歌姬…妳的母親還沒死。」他碧綠的眼睛閃動著,「亞里斯王愛她,卻也恨她--不如
說恨他自己。」他將極翠推開些,「回去吧。她還需要妳。」

極翠搖搖頭。「…我不能回去。」

沈默了一會兒,「妳的母親…曾經讓我很喜悅。」他溫柔的摸摸極翠的頭,「她雖然是被
送來獻祭的,對我這罪人,還是溫柔備至。我很懷念她的歌聲。當她唱歌的時候,所有的
傷口都為之癒合…雖然只有在她唱歌的時候癒合。」他薄薄的嘴角彎出一抹譏誚而無奈的
笑。

「你喜歡嗎?唱歌可以讓你的傷口痊癒嗎?」她很認真的問,「我不像媽咪會唱聖歌…」
她有點難過,這些年,母親很憂鬱,已經很久很久沒唱歌了。「我只會唱很普通的…」

「妳願意為我唱嗎?」他微笑,極翠卻看著動人心魄的笑愣了一會兒。

「…如果你想聽。」她有點害羞的笑了笑。

「我想聽,很想聽。」他閉上眼睛,額頭上的眼眸卻還張著。



「春天的獨角獸,望著山下的明眸燦笑的少女…
喔,姑娘呀…妳那纖細的腰枝比初萌的楊柳還柔軟,妳的微笑動盪
我心魂…
我陷入戀情…在妳小鹿般的敏捷輕盈…
春去冬來,妳離去我的身邊,我的心碎裂如霜雪。
但是來年,來年又有黃金髮絲的姑娘,同樣有著楊柳腰和微笑… [m
我又陷入火熱的戀愛,喔~姑娘…

我為妳獻唱,獨角獸的歌聲輕揚,在祝福的森林裡…」


她很認真的唱,聲音青澀生嫩,卻擁有著感動人心的蕩然。真是太好了,跟歌姬的歌是一
樣的…

他的傷口痊癒,所有虛幻的蛆都消失無影。

「妳看,妳和妳的母親都有相同的天賦。」他張開眼睛,微笑著,「所以,我答謝妳一樣
禮物…」

他額頭正中間的眼睛也睜開,托在花瓣似的三對眼眸中,像是渾圓的翡翠。

在這個慘澹的黑暗地洞,遍佈著屍骨的骯髒所在,她卻覺得,這個妖魔很美。

「啊!」她尖叫出來,妖魔卻毫不在意的將正中間的眼睛挖了出來,「你在幹什麼?」她
覺得好痛好痛,「你…」

「妳相信我嗎?」他不去管額頭的血流如注,微笑的問她。

極翠愣愣的點頭。他拉過極翠的手背,在當中割開一條細縫,「不要動。一下子就好了…
會有點痛…」他將翡翠似的眼眸安進極翠的手背。微微一閃,像是一顆翡翠首飾。

「很痛嗎?」看她不言不語,「等一下就…」

她看著手背,搖搖頭,「你…你不痛嗎?嗚…」又哭了起來。

「妳真是個好孩子。」他溫柔的擁擁她,「去吧。妳已經擁有我一部份的力量。好好運用
,沒有人動得了妳。快去吧。」輕輕的推推她。

她走了兩步,又依戀的回頭,「…我會回來的。」

妖魔笑了笑,「我會把妳的話當願望,而不是誓言。」

「我會回來!等媽咪平安,我就會回來!」她叫著,又為了自己的激動難為情,「…可以
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望著她擔憂溫柔的眼睛,向來心高氣傲的他,卻破例的說了自己的名字:
「重華。我叫重華。」

***

她是第二個從禁地平安歸來的人。

當她突然出現在歌殿的大門前,守衛一陣騷動。他們已經聽說了王子們的遭遇,還有些王
子因為驚嚇過度,已經臥床不起了。

但是王命難違,只好鼓起勇氣拔出劍。

「閃開。」她視若無睹的上了階梯,「不要擋在我面前。」

衝上來的守衛像是被看不見的牆彈了回去,反而誤傷了自己人。她輕鬆的推開沈重的門扉
,看到凌亂的殿堂和毀壞的織布機,惶恐塞滿了她的心胸。

「媽咪?」她在廣大的歌殿裡尋找呼喚,終於在寢宮找到了歌姬。她身上都是血,虛弱的
躺在床上,看見她,眼中滿是欣喜,想要伸手擁住她,極翠痛苦的發現,母親還是失去了
右手。

「媽咪?很痛吧?我沒有保護妳,媽咪,妳還有哪裡會痛…」

歌姬只是搖頭,不停的落淚,卻沒有說話。

「媽咪?妳怎麼不說話?」極翠害怕起來,「說話呀,媽咪?」

「她沒了舌頭,妳叫她怎麼說話?」冷冷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她猛回頭,亞里斯王滿臉陰
霾的望著她,「妳居然還沒死?」

媽咪…你!你居然敢,你居然敢…你居然這樣對我媽咪!

極翠覺得一陣陣的昏沈,席捲的怒火像是要將她焚盡。發出痛苦的吶喊,翡翠眼一閃,她
手裡出現火焰般的長劍,衝了過去,亞里斯王獰笑著舉劍迎戰,卻發現手臂一陣劇痛,那
火焰居然從極翠的長劍傳了過來。

他是身經百戰的戰士,驍勇的亞里斯王!但是在這個從來沒有學過劍招的小女孩手裡,感
受到死亡之翼的氣息。

隔著劍光,他看到小女孩妖魔似的豔紅雙眼,浸滿了仇恨和憤怒,和失去理智的狂亂。

沒有錯,她是妖魔的種。亞里斯王盡全力劈了下去,他的寶劍卻在極翠的揮擊中粉碎,只
剩下半截。

我會死。亞里斯王瞠目的看著衝過來的極翠。我會被這個妖魔的孩子殺死…

就在這個時候,重傷的歌姬撲下床,硬扯住她的袖子,哀求的看著她。

「讓我殺了他,讓我殺了他!他把妳害成這樣…」極翠的臉頰滾下忿恨的血淚,「願他的
靈魂永遠受地獄的烈火煎熬!」

極翠。

母親的聲音在她心裡迴響著。

不要…不要為了這個男人,犯下弒父的罪名…神不會寬恕妳的。歌姬哭著,嘴角又流出血
來。

火焰的劍消失。極翠痛苦的掩住臉。她恨,她生平第一次這樣恨一個人,恨著自己的血緣
。她巴不得流乾自己的血,好跟這個骯髒的傢伙脫離關係…

血緣為什麼這麼殘酷?何以如此殘酷?!她湧出更多的血淚,滿臉紅模糊。

趁著她悲傷不可抑止的時候,亞里斯王舉起殘劍,卻在少女的肩上看到妖魔的幻影。

「怎麼樣?亞里斯王?連我保護下的人你都敢碰?」妖魔魅惑俊秀的臉猙獰的笑,「這個
女孩已經得到了我的眼睛…」

亞里斯王摀著左眼,殺豬似的大叫了起來。

「哼,這麼多年,兇眼還有效力?也好。你不要忘記,你也不過得了我一點眼力,就讓你
殲滅了一整個王國。現在極翠得到了我一個眼睛…你覺得呢?」

亞里斯王覺得左眼快要掉出來,火熱的疼痛一直穿到腦海裡。他踉踉蹌蹌的後退,暴吼著
,幾乎是狂奔的回到他安全的宮殿。

歌姬看著幻影,「啊…」伸手想要碰碰重華,卻只碰到極翠手上的翡翠眼。

「歌姬…」幻影慢慢的淡薄,漸漸的消失了蹤影。

極翠茫然的抱住無聲流淚的母親,寂靜無人的歌殿,只有她自己的啜泣聲,久久不絕。

她混著血的眼淚,也無法停止。



第二天,亞里斯王下了一道禁令。嚴禁王宮內任何人靠近歌殿,也不許任何人跟歌姬母女
說話。極翠要求任何飲食生活用品,一切照辦。只是不准交談,違令者斬。

他明白,極翠要殺他,是什麼都擋不住的。他只能將他們母女孤立起來,當作她們已經死
了。

說不定,將歌姬獻給妖魔的時候,歌姬就已經死了,也說不定,年輕熱血的亞里斯王,也
跟著死了。他摀著疼痛得幾乎要掉出來的左眼,忍住苦楚的哀號。

當他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他死了,他早就死了。剩下這具連心都腐敗的殭尸,怨恨這個
世界,怨恨歌姬,更怨恨自己。


亞里斯王宮繼妖魔的地洞後,又多了一個禁地。

沒有園丁修剪花木,歌殿庭前的花園荒蕪,漸漸讓森林侵襲,歌殿就這樣掩沒在森林裡頭


***

是誓言,不是願望。

第三天,極翠突然來了。她看起來很憔悴,眼睛浮腫,但是眼中湧起一種嶄新的剛毅。

她帶來了一口袋的食物和火光,騎著掃把,緩緩的降落在陰森森的地洞。

正被飢火折磨的重華,一爪抓開布袋,拖出香噴噴的烤雞就咬,滿手污穢的油膩,他吞噬
食物像是野獸。

「…不要看著我吃東西!」他悶吼,惱怒自己獸化的模樣讓她看見,他會自慚形穢。

「好。」極翠轉過身,拎起當作交通工具的掃把,「趁你用餐的時候,我把洞窟打掃一下
吧!」

她把火把安在牆上,開始把枯骨掃成一堆。剛開始的確有點害怕,不過,重華說得對。這
些人都已經死了,死去的人很溫柔,不像活著的人那麼可怕。

忙進忙出好一會兒,才把洞窟裡的屍骨清理了一部份,揮揮汗。「你吃飽了?」她輕快的
跑過來,拿出水袋,「我剛要的新鮮葡萄汁,很好喝喔。我喝過了,沒有問題,來。」

就著她的手,他啜飲了幾口,真是芳香…多少年沒有喝到?他已經記不起來。

「…不用對我這麼好。」他有點不自在,「我不過給了妳一隻沒有什麼用的眼睛…」

「對!眼睛…」她舉起手,「我要怎麼還你?」看著他額上的血洞,心裡很不捨。

「…妳留著吧。」重華彎了彎嘴角,「妳還需要用這眼睛保護歌姬。」沈默了一下,「妳
怎麼不待在歌姬那兒?她受傷了?還好嗎?」

「…媽咪睡著了。」她勉強振作起來,「幸好有你的眼睛喔。媽媽的傷口都痊癒了。」

只是失去的舌頭和手再也不會回來。洶湧的狂怒又在胸口滾動,極翠低下頭,試著壓下那
種血腥的翻湧。母親不要她報仇。再說,報仇也不能讓母親完好如初。

她終生會怨恨亞里斯王,咀咒自己的血緣。她眨了眨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她要照顧母
親,照顧重華。

「…白天我陪媽咪,晚上我來陪你呀。」她粲然的一笑,雖然有點勉強,「我只剩你們兩
個親人了,一定要好好照顧才行。」依著重華,她嘆了口氣。

她不要哭,不要讓他們難受、不安。這是她全部生存的意義。

親人?「極翠,我不是妳的父親。」重華摸摸她的頭,看著自己污穢的爪子和她的嬌小,
突然很厭惡自己。

「我知道呀。」她愴然的看著黑暗,旋即笑了,「但是,我喜歡重華。」抱住他粗壯的胳
臂,「我嫁給重華當新娘子!等我長大,我們結婚!這樣就是親人了…」忘掉血緣吧,她
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有自己心愛的親人。

「極翠!」他有點啼笑皆非。

「就這麼決定了。」她拍拍手,拿起手絹擦擦重華油膩的臉龐,「我會對你好,很好很好
。」窩進他的懷裡,「讓我陪你,好不好?」她的聲音有一點點哽咽。

他有些猶疑的合攏自己的手臂,輕輕擁住這個太用力就會捏碎的小女孩。

「將來妳長大了…就會遇到命定的人。」他的語氣很溫柔,「妳要陪我,我很高興。不過
,新娘子…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在妳遇到那個人之前,妳就先把心放在我這裡吧。」
他溫柔的擁緊一些,「我們一起等。一起等妳那個命定的人。」

「會有那個人嗎?」她滿臉的困惑。

「會的。」他不想再提這個話題,一想到她終會長大,不禁有些悵然,「再唱一次『獨角
獸的森林』給我聽吧。」

極翠一笑,開始哼起歌來,一直到她慢慢閉上眼睛,沈睡了,還含含糊糊的哼著。

調整一下坐姿,讓她睡舒服些,重華嘆了口氣。


【Google★廣告贊助】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蝴蝶(seb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