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極翠花了幾天把洞窟打掃好,重華發現自己越來越期待極翠的到來,期待的不是她的食物
或歌聲,而是她那小臉上盈盈的笑。


她像隻忙碌的松鼠,不斷的把東西搬進黑暗的洞窟。怕他太暗心情不好,花了很大的力氣
弄了好幾個油缸,點著芳香的酥合油。還設法弄了個小小的灶,可以燒熱水幫他洗澡。

「不用這樣。」雖然翡翠眼讓她不用太費力,但是操控魔法對於她這樣的小女孩,還是非
常耗神的,「我給妳翡翠眼不是為了…」

「是我喜歡的!」她孩子氣的叫,「我知道你很愛乾淨。只是沒辦法洗澡呀…」她試過要
弄斷黃金鐐銬,結果被震昏過去,額頭還包著紗布。「我不累的,一點都不!」

小心的等水涼了些,她細心的幫他擦拭身體。「我自己來。」他嘆了口氣,「把水桶挪過
來點。」

看她盯著自己笑咪咪的,拿她無可奈何,「小姑娘,我要淨身。妳盯著我幹什麼?妳不知
道不能盯著男人的身體看嗎?」

「我是你新娘子!」極翠抗議著。

「轉過頭去。」不容質疑。

「欸…」她還想抗議。

「轉過頭去!」極翠不甘不願的轉頭,重華又說,「把妳額頭的傷治一治。」

「………我幫你換水!」不顧他是不是裸體,她又提了桶熱水來換。不知道換了多少桶水
,才讓他千年的污穢洗滌乾淨。

看著累壞的極翠,他輕喚,「過來。」

雖然這麼累,她還是很開心的窩進他的懷裡,累得一動也不動。「妳沒有力氣治自己的傷
了?」他的語氣譴責,卻含著濃濃的溺愛,「告訴妳不要太勞神的使用法力…」極翠伏在
他懷裡睡熟了。

這個小小的女孩…我該拿妳怎麼辦?他輕輕的替她治傷,卻有點惶惑。她還很小,很小。
但是因為太小了,在心靈受了極重的傷以後,她固執的守護自己僅有的一切,所以才誤以
為愛著自己。

重華很輕很輕的嘆口氣。他和極翠不同,他已經活得太久、經歷了太多事情。他曾經是天
上的夜神,是天界最強的戰神,在他的夜刃之前,所有的敵人都得屈服。

但是他被上神屈辱的關在這裡,淪落成如此形容可怕的妖魔。

看過太多繁華和落敗,看過太多光明和黑暗,信賴與背叛。他不知道還有沒有辦法、還有
沒有力氣保護這個小姑娘脆弱的心靈。

但懷裡的她是這樣的暖,這樣的小。長睫毛下的陰影,又是這麼脆弱。或許,因為這種溫
暖,在她命定的人出現前,他願意努力看看。

雖然有那麼一點點的不捨。

***

漸漸的,他習慣了極翠的陪伴。或許是她細心的照料,也或許是她純淨的歌聲撫慰。創傷
的蛆漸漸消失,傷口癒合。打理過的重華更接近過去的夜神…但也只是接近了一點點。

不過,這樣溫柔的陪伴,讓他原本冷寂的心也跟著暖起來。千年來,第一次他的心真正的
沈澱,不在讓惡毒的怨恨佔據一切。

直到百加列,他曾經信賴的戰友來到他拘禁的地牢,恨意像是毒蛇的牙,狠狠地咬住了他
的心臟。

「哎呀呀…被監禁的天人,還能夠有這麼好的待遇呀?」溫柔卻惡意的聲音激盪,展著雪
白翅膀,他像是一抹月光降臨在黑暗的洞窟,所有的黑暗都遁逃。

重華瞇細了眼睛,額頭上的天眼全睜得大亮。「加百列,有什麼事情?」或許該覺得安慰
,時候還沒到,極翠還沒來。

光想到極翠讓這叛徒的眼光褻瀆,他的狂怒就不可抑止。

「十年又到了,不是嗎?」他好整以暇的笑笑,「上神要我來問你,你可悔改了?」

重華冷冷的看他,看著這個備受人類崇拜愛戴的神祇。「我沒什麼好悔改的。」

「嘖嘖,千年來,你的回答還真的不變哪。夜神.重華。」加百列彎了彎嘴角,掌心幻化
出極翠的容顏,「就算被貶化為妖魔,還是有女人為你癡狂,真是不容易。」

重華不發一語,眼睛像是火焰般,瞬間燃盡了加百列掌心的幻影。

「何必發這麼大的火?我只是覺得夜神的魅力無遠弗屆,神魔精靈人類…都逃不掉。瞧瞧
為你做這麼多…她很有心的。」加百列眨眨眼。「說真話,我感動得要命。」

「你到底想說什麼?」重華冷冷的瞇細眼睛,「她擁有我的眼睛。你若認為能戰勝我的分
身…」他譏誚而殘忍的彎起嘴角。

加百列的臉陰沈下來。真是可恨的傢伙。明明被禁錮了千年之久,明明被剝奪了大半的能
力。他還是可恨的強大、俊美,依舊擁有夜神的傲氣。

若是可以折磨凌虐他的小姑娘一定很有趣…在他面前鞭打、在少女的身上劃下一道道的血
痕,砍斷四肢,抽出她的腸子,讓她慘哭哀號…

啪的一聲,重華的長髮一閃,在加百列的臉上銳利抽出一條血痕。加百列往後一躍,臉孔
蒼白了一下。

「不管是不是囚犯,我依舊是夜神。」重華冷冷的說,「你真要挑戰極翠,我也不會攔你
。」他笑了,殘酷無情的。「我想極翠會很樂意的將你大卸八塊,裝在盤子裡拿給我當大
餐。」

他怨恨的瞪著重華,心裡很明白不是虛言。他到底給了那個人類女孩多少力量,而那個少
女又能使用多少?或者說,重華還剩下多少可以運用?

加百列是不打沒把握的戰爭的。

僵持了一會兒,他突然輕鬆的笑了,「哎呀,老朋友,何必跟刺蝟一樣呢?」加百列整整
翅膀,「放心,我不會告訴上神,也不打算對她做任何事--污穢卑賤的人類不值得。」

「你打什麼鬼主意?」重華的眼神陰暗。

「好好享受現在的幸福吧。」加百列雍容的臉龐出現了猙獰的惡意,「那麼…等這個卑賤
的人類厭棄了你的時候,你會比之前的日子痛苦萬分的懷念這短短的幸福。我的老友,難
道你不知道人類有多卑劣、善忘,和喜新厭舊嗎?現在越幸福,將來越痛苦…」他縱聲大
笑,宛如夜梟,「十年後,我會來欣賞你的痛苦。光想到就令人興奮哪…」

他展翅飛去,笑聲卻在洞窟裡迴響著。

十年。也就是說,可能只有十年的期限。

在這之前…我只能盡量教會極翠一切魔法和體術。這樣也好。要不然…沒有時限,我怕自
己沒辦法放手。

沒有辦法。

或許已經依賴太深了。

***

在母親和重華面前的盈盈笑臉,一遇到外人,極翠的臉龐竟如蒙了霜雪。

重華只教了她一年法術,就讓她開始融會貫通。她穿梭在林間採草藥和練習騎射,有時收
伏妖魔。

這幾年,沙漠吞噬田野的速度越來越快,人民生活已經很艱困了,偏偏妖魔輩出,時常聽
說一整個村落被妖魔殘殺殆盡的消息。

她沒興趣當救星。只是重華對於妖魔肉有著嗜好;有些妖魔本性並不兇殘,只是被艱困的
人類侵佔了棲息地,收伏以後,也可以當奴僕使喚,她才偶爾接受請託消滅妖魔。

這個沒有封號的公主就這樣漸漸的出了名。若是求助的人態度夠恭謹,她或許還會插手管
一管。若是太跋扈,就算被妖魔撕裂在眼前,她的眉毛也不動一動。

她不救王族不救達官貴人,只有窮困的村民才願意伸出援手。若是遇到外國人,她也會幫
忙,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剛好救到母親的族人。

只有對母親和重華,她剛硬的心才會柔軟下來。

也因為來人是外國人,她在山泉裡沐浴淨身,才沒有對他如何。

那個旅人一身是傷的掙扎到泉水,卻看到雪白的少女站在清澈的山泉中,坦然的裸身,手
臂上棲息著猛禽龍翠鳥。

那雙清澈的眼睛,像是薄冰一樣熠熠發亮。莫非是臨死前的幻影?我看到了泉水精靈?旅
人昏迷了過去。

***

醒來時一絲不掛,他吃驚的擁住毛毯。少女轉頭看他,雪白的臉上鑲嵌著寒星般的眼睛。

「妳…妳是誰?」他的聲音嘶啞,全身上下的劍傷異常疼痛。

「能熬過這場高燒呀?」她冷冷的聲音沒有溫度,「那大約死不了。」

她投了些木柴到火堆裡,讓火更旺一點。「外國人,你不會有事的。水在你左邊,食物在
你右邊。明天我再來看你怎麼樣。」她站起來,身上穿著獵人的衣服,背著沈重的弓,腰
上還有肘長的劍,「可不要死了,我不會幫你送遺言的。」

「妳到底是誰?妳有什麼目的?」他奮力坐起,發炎導致的發燒讓他四肢沈重,「妳知道
我是誰?妳別想拿我做人質…」一陣陣暈眩襲來,他伏在被上無法動彈。

「我對你沒興趣。」少女冷冰冰的掀開帳篷的門,「如果害怕,你可以走。不過,我不會
連續救同一個笨蛋兩次。」

她走了?!就這樣把高燒剛退的自己拋下?他不敢置信的望著微微飄動的門,滿是不可思
議,接著憤怒起來。

我才不需要她的恩惠!怎麼會把她看成慈悲的泉水精靈呢?真是昏頭了!那個冷酷自大又
無禮的女人!

他咬著牙,把破爛的衣服穿在身上,幾次要昏厥,都咬牙忍下來。不能昏…多少人希望他
倒下來,他是絕對不能夠如那些人的願。這樣一路奮鬥的爬上來,他掙扎這麼久,不是要
死在異國的荒郊野外。

拿起水和食物,他顛頗了一下。

只要到國界就好了。那個女人沒有拿走他的劍。這把劍…應該可以換些旅費,讓他悄悄的
越過國界。

傷口雖然都處理過了,但是他已經餓了兩天,有些劍傷還化膿,勞動讓他的傷口更加惡化
,昏然的走沒多遠,體力已經耗盡,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帳篷。

他頹然的坐下來。負氣不是辦法。他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要怎麼到國界?他得活下來
,不管怎樣屈卑,他都要活下來。

鑽進帳篷,他喘著,喝了點水和食物,又昏睡了過去。所以,他沒有注意到,身後有雙炯
炯的橘黃色眼眸,不停的注意他的一舉一動。

***

「是嗎?」她微微一笑,「艾景森的王子別的不行,自尊心倒是高人一等啊。貍鬼,繼續
盯著他。救都救了,萬一死掉,白費我的草藥。」

貍鬼皺皺鼻頭,「我說,公主殿下,妳用法術治療他的傷口不就好了?還這麼費力做什麼
…」跟他的主人相同,他討厭所有的王族與貴族。

「…重華的法力已經是極限了。」她端詳著手背的翡翠眼,「我再虛耗他的精力…我從來
沒有過自己的法力,都是汲取他的。」她不願再談,「去看著他,不要廢話了。」說到這
裡,極翠的心隱隱作痛。

被拘禁了千年之久,無法解除的黃金禁錮一年年的吸去重華的法力。初相遇的重華和現在
的重華…衰弱的程度令人心驚。她很明白,她本身的法力修煉很微弱。這需要時間的鍛鍊
,然而最缺乏的,正是時間。

有種莫名的不安縈繞著,讓她對重華的衰弱越來越憂心。

「遵命~」貍鬼唱戲似的拉長音調,咻的一聲不見,她搖搖頭,門口守衛的狐鬼皺緊了眉
,小聲的說:「妖魔的恥辱。」

極翠給他一個淡到幾乎看不到的微笑,走進歌殿。母親今天身體不錯,能夠坐在陽光普照
的日照室看花精織布,因為花精的法力,整個日照室開滿了四季的花,甚至從外面引來清
泉,潺潺的唱著歡欣。

「媽咪。」她溫柔的半跪,輕輕吻吻母親芳香的裙裾,歌姬摸摸她的頭,眼神滿是憐愛。
「今天還開心嗎?花精有沒有惹妳生氣。」

歌姬搖搖頭,用眼睛示意花精,她不大開心的停了梭子,「喂,公主殿下,妳這是什麼意
思?我怎麼會惹夫人生氣--好啦,夫人,我知道了--夫人說她今天覺得舒服多了,要
妳多穿件衣服,山裡頭涼。」

「我知道了。」她溫馴的依在母親的膝上,滿臉都是孺慕。

如果讓外面的妖魔知道,妖魔獵人極翠有這麼嚴重的「戀母情結」,不知道有多少妖魔下
巴會掉到地上。花精翻翻白眼。

當初被極翠逮到,她還以為自己死定了哩…結果這個可怕的少女居然跟她定血誓,要她照
顧不能說話又失去右手的歌姬夫人。

原本她是抗拒的。若要她服侍極翠,說不定她還願意考慮。畢竟極翠的美貌令她這個花精
自慚形穢,她好歹也有精靈血統,怎可服侍醜陋的人類…直到看到歌姬夫人,她愣了好久


去她的血誓。叫我為這位身心皆絕美的巫女夫人死都沒關係,要血誓做什麼?

就算不能說話…她連用精神發出來的聲音都讓人陶醉不已…所以,她這個高傲的花精,才
在歌殿待了下來,照顧歌姬夫人,順便當她與外界溝通的窗口。

歌姬夫人其實是很孤寂的。她大半的時間都臥病,當年的重傷讓她連好好吃口東西都不行
,她身為第一侍女(其實也沒別人了),只好盡心的調製百花蜜讓夫人的營養充足些。

順著歌姬夫人的目光,看著又要出門的極翠公主背影,突然覺得這個小小的公主也很寂寞
。她才十五歲吧?有時花精會偷偷潛到王宮去看熱鬧,亞里斯王的其他公主都穿著華麗,
生活無憂無慮,整天做著羅曼蒂克的幻想。

他們的公主,卻穿著獵人的衣服,穿梭林間尋找草藥和鍛鍊劍術,偶而還得接受遙遠村民
的請託,過去降妖除魔。

說起來,我們這幫讓她降伏的妖魔,心裡頭都很喜歡這個不笑的公主吧。花精笑了笑,把
梭子放一邊,「夫人,有點冷了,我幫妳把披肩拿過來好不好?」

歌姬夫人給她一個溫柔而悲感的微笑。陽光粲然,她的笑容卻如月女神一樣月影蕩漾。

***

幾天調養,陌生的外國王子漸漸痊癒。這個謎樣的少女雖然總是不言不語,但她高超的醫
術和草藥的確治好了他。

「告訴我妳的名字。」王子展顏一笑,誘哄似的輕輕的問。他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俊逸如
素女的面孔有種動人心魄的魅惑,當他這樣溫柔低沈的輕訴時,從來沒有得不到女人的情
報。

她們的眼底,會出現奇異的狂熱,像是被陽光閃閃掛滿露珠的蜘蛛網迷惑,繼而甘心在蛛
網上就死。

極翠卻只是微偏著頭冷冷的打量他,「喝下去。」將剛熬好的草藥往他面前一送。

瞳孔掠過一絲惱怒,他伸手接碗,冷不防的拉住極翠的手,她卻順勢將他的手背反轉,敏
捷的朝他鼻子打了一拳,覺得有熱熱的液體在鼻腔裡流動。

他不敢相信,這個女人居然打他的鼻子!

「少來這些花招。」極翠懶洋洋的支著頤,「就是太依賴劍,身手沒鍛鍊,徒手才打不過
一個女孩子。艾景森來的王子。當你要問別人的名字時,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才對。」

「妳知道我來自艾景森?」他的臉孔陰暗下來。沒讓鼻血流下來,他咽了兩下,全身警覺
張開,隨時要拔枕畔的劍。

「你帶著國徽不是?你們浩浩蕩蕩的出使,突然得了『傳染病』,死得一個都不剩,這倒
是很稀奇呀。」她美麗的純黑眼眸像是鏡子倒映著他的陰晴不定,「想知道我的名字,就
用你的名字來換。」

「…我是艾景森第一皇儲,禁衛軍首領,恩利斯.金.艾景森王子。」他露出無辜溫柔的
笑容,「之前對妳很沒有禮貌,實在我很緊張…」

女孩子都夢想成為王子妃。靠這些女人,他多少次死裡逃生,這次不該例外。

但是眼前這個黑眸少女像是完全不感興趣,「哦?皇儲怎麼會被派來送死?亞里斯早就有
叛出艾景森的打算不是?王子殿下,看起來想除掉你的人地位很高呀。」她殘忍的戳破恩
利斯,「我想,你多少有聽過傳言吧?亞里斯裡頭有個沒有封號的王女。」

她掠掠頭髮,「就是我。極翠。」她輕鬆的站起來,伸手給他,「不用費神想控制我了。
我的真名放在重華那兒,這個俗名,不過是呼喚方便而已。」

拉著她小而粗糙的手站起,他陷入深思,「重華?可以毀天滅地的妖魔?真的禁錮在亞里
斯王宮內?」眼中出現狂熱的閃光。

極翠輕蔑的笑笑,「我們不是任何人的武器。別白費心思了。」

附在她耳邊輕語,「如果獻上我忠誠不變的愛呢?」

「如果你想讓鼻血噴出來,你可以試試看。」極翠惡意的一笑,「我可不是跟禁衛軍玩花
拳繡腿,跟我過招的,幾乎都是妖魔鬼怪。就像…這個!」

他眼前一花,還來不及看她怎樣怎樣拔劍,她已經一劍刺穿帳篷,緊接著發出恐怖的嚎叫


虎身,人面,龍尾…是禱杌!

「嘖,這麼想要我的翡翠眼?」極翠柔柔的一笑,輕撫著自己的手背,「不自量力的傢伙
。」

「不自量力?」剛剛發出警訊的貍鬼哀號著,「姑奶奶!妳先看看有多少禱杌再說好不好
?靠!滿山遍野阿!」

極翠瀟灑的一笑,將恩利斯往貍鬼懷裡一丟,「帶他去樹上。」

貍鬼將他抱到枝頭,「坐好,人類。掉下去我才不想救你。」

怔怔的望著眼前濃密毛髮的貓科妖魔,「要怎樣你才會聽命於我?」

「打贏我啊。」貍鬼舔舔牙齒,「如果你沒被我吃了的話。」他一拳打爆跳起來的一隻禱
杌。「你以為我為什麼聽極翠的話?因為她很強,非常強!」狂熱愛慕的看著飛騰起來砍
下禱杌腦袋的極翠。「看!她很美吧?美得恨不得親吻她的腳趾,或是吃下她…」

在漫山遍野的獸魔中,極翠嬌小的身影穿梭。她那小小的手揮舞著只有肘長的劍,在血肉
橫飛的戰鬥中,看起來卻像不染的蓮一樣靜謐,一種血腥而安詳的美。

「太多了一點…」她伸出手,翡翠眼隱隱發光,「破!」

沒有咒語,沒有祈禱,她只是喊了一聲,翡翠眼就發出強光,讓禱杌群血肉模糊的爆裂,
只剩下幾隻傷亡慘重的逃走。

「嘖,我不想用法術呢。」她甩甩手,揮去劍上的腥血肉塊,「下來吧。」

不等貍鬼攙扶,恩利斯已經自己跳下樹。「…妳願意為我效命嗎?我聽說過妳的事情!亞
里斯王對你和歌姬巫女殘暴,何不依附我?我可以給妳極高的地位,只要是妳要的…」

「我什麼都不要。」極翠打斷他,要貍鬼牽出嚇得半死的馬,「沒有我,亞里斯還是會亡
國的。雖然我不相信亞里斯王會那麼笨,在國度內謀殺主國皇儲,不過,總是個好藉口,
不是嗎?」她跳上無鞍馬,有鞍的馬讓給恩利斯,「你很強,也很殘忍。對別人一定有用
的,雖然對我沒用。」

她曬成金棕色的臉龐像是異國金身的神祇,微笑著,「回去吧。如果你擔心我用恩情勒索
你…那就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事?」如果她想當自己的妻子,他也會虛位以待。有了她,他何須千軍萬馬?

「等你攻進亞里斯王宮,把兩個禁地封給我。」她垂下眼簾,「我要的食物和生活用品照
樣供應。這樣,就算是報答我了。」

她只有這樣的要求?

「妳可以要求多一點。」

「不需要。」

「我不一定領軍攻進亞里斯。」

「你一定會。」她微笑,「不攻進亞里斯,你要待在艾景森等著被暗殺?你很聰明,所以
才拼著危險出使。」她的笑容燦然而冷血,被看穿的恐懼在他胸懷凝結。

行馬鐸鐸,他沈思著,極翠只是滿不在乎,直到俯瞰河流的小山岡。

「那艘船到艾景森。」忙碌的碼頭人來人往,極翠丟了一套平民的粗布衣服給他,「穿著
。劍也套起來。怕什麼?療傷的時候我都看光了,不要跟娘兒們一樣扭捏。」

她撿起破爛的衣服,「走吧。不要忘了約定。」

凝視著一無所求的救命恩人,恩利斯的心裡湧起異樣。「…我一定會回來的。」

極翠只是淡淡的笑,又面無表情的策馬而去。

他在少女的背影後面凝視許久,幾乎誤了船期。

「我會再回來,一定。」他喃喃著。

***

霜雪般的表情,在她衝進重華的懷裡時,融解成春天歡暢的容顏。

「好久不見。」她扶著重華的臉,心滿意足的看著,小小的臉上滿是渴慕。

「好久?」他微笑起來,「一個白天叫好久?」憐愛的摸摸她的頭髮,「今天做什麼去了
?妳很久沒用翡翠眼,怎麼突然用了?」

「你不舒服嗎?」極翠慌了起來,「但是禱杌傾巢而出…」

「別擔心。」安慰著少女,「我沒事的。今天是朔日,忘了嗎?無月的夜晚,是我力量最
強的時候。」

極翠黯然的摸摸他黃金項圈,不能明白這麼長遠的監禁,衰弱了重華的法力和體力,卻衰
弱不了黃金項圈的禁錮。

「…我不該用法術的。」她依進重華的懷抱,「怎麼樣才能打開這個黃金項圈?」

重華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你騙我。」極翠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你說,我總會遇到那個人,就不想當你的新娘子
了。可是,我已經十五歲,可以結婚了。」她用臉頰輕輕的摩挲,「我卻不喜歡任何人,
只喜歡你。」

「因為妳還小。」重華收攏雙臂,他察覺極翠身上有很淡的人類味道,「告訴我,遇到禱
杌群的時候,妳身邊可有人類?」

「我是救了一個人。」暫時拋開滿懷愁緒,她笑著說起那個「很笨」的王子,輕蔑的扭扭
嘴唇,「想利用人?哼,我才不想讓他利用。」

「妳怎麼知道人家想什麼?」太聰慧恐招禍,他輕輕捏捏她的鼻子。

「歷史。我看了那麼多書又不是看假的。」她瞇起眼睛笑,「人類很愚蠢,總是重複各式
各樣的錯誤。艾景森帝國也進入王宮奪權的階段了…」

夢兆。

他還沒消失的能力之一,就是夢。雖然沒辦法躺平,他還是會做著夢,靜靜的在預兆和不
可靠的未來中漫遊。

他在極翠的身邊,看過恩利斯。這個男人,會跟她的生命產生牽扯。

是不是將她綁在身邊太久了?已經三年了…她對自己的依賴越來越深。

或者說,自己對她的依賴更深些。

曾經是天界最雍容優雅的夜神,法力強大到能遮蔽日月星辰,掌控生死與夢境,給予惡夢
警惕,給予美夢安撫。

幾何時,他成了上神的階下囚,像是妖魔般啃噬血肉。沒有任何愛慕他的神族膽敢違抗上
神,也沒有人給過他一滴水。

這個小小的人類少女,卻這樣依賴的服侍他,沒有要求什麼報償過。

即使被禁錮而死,也沒什麼遺憾吧?

只是,他不能放任自己的私心,讓她短暫的一生虛耗在自己身上。「極翠,妳只是認識的
人太少。妳應該多和人類接觸…」

「我不想。」她很乾脆的回絕,「在我還弱小無力的時候,人類根本不想照顧我。現在我
有能力了,才卑微的向我屈膝。」她厭惡這個話題,「來,今天打獵的新鮮禱杌,你吃吃
看。」她已經剝好毛皮,整隻血淋淋的放在銀盤上,「你吃,我看貍鬼打水打好沒。」她
知道重華吃生食的時候,不喜歡她看到。

為了活下去…他得壓抑滿腹的厭惡啃食魔獸。魔獸和妖魔比任何食物都能保存他的精力和
體力。

其實如果他能夠的話,啃食神族能讓他活得更久。

但是他做不來殘食同類的事情,也不願意能力不足的極翠為了這種事情拼命。

她會拼命的,他知道。

除了擔憂的沈重以外,他也感到一點點苦澀的甜蜜。

「我吃飽了。」只剩下一點帶血的骨頭。極翠領著妖魔僕役幫他淨身,這些年,她一直堅
持著。

「不要忙了。」對於這少女的不避諱有點啼笑皆非,「唱歌好嗎?我想聽『春之祭』。」

她拿起阮琴,撥動三四弦,溫柔的唱了起來。

少了右手,歌姬還能在花精的幫助下教她彈阮琴,但是歌聲卻只能寫成歌譜給她。缺乏指
導,她會唱的歌實在不多,歌唱又不是花精的專長。

我也只會半首春之祭。

「春之祭呀…嘻嘻…」花精正和母親談笑,聽到那三個字,正在讀書的極翠停了一下。

「春之祭?」

向來對人類的事情不耐煩的小公主,怎麼會突然有興趣?

「對呀!我溜到王宮外的村莊看祭典嘛!聽說過幾天會有獻歌儀式喔!附近十個村的姑娘
都會來獻歌競技,贏的人可以在春之祭上主祭呢!」

「………」歌姬跟花精說了些什麼,花精叫了起來,「夫人,妳可是打趣我?我唱歌起來
連夜梟都嚇得跑,魑魅魍魎掩耳而逃,連祓禊都省了。我還當什麼主祭?再說?」她擺出
撩人的姿態,還閉了隻眼睛,「我本來就是春之祭的祭體,不祭我花精要祭誰?」

極翠翻了翻白眼,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收伏這隻三八兮兮的花精。

春之祭呀…一定可以聽到很多歌吧?或許我可以多學一點歌,可以唱給重華和母親聽。

「是哪個村落?」她破例的問。

花精瞪大了眼睛,不過還是乖乖的回答,「遐邇村。妳記得嗎?就是上回妳殺掉豬鼻子韓
流的那個村落…」

極翠輕輕唔了一聲,將眼睛轉往書本,半天卻不見她翻頁,像是在沈思。

乖乖。花精想著,天要下黑雨了嗎?她的主子,似乎想參加祭典哩。終於有了殺妖怪以外
的興趣了。

歡欣的花神,感謝妳的春天。歐姆。她半好笑的對著花神獻上花精特有的祝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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