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十五 滄海


過了千禧年之後,一天天突然變得很快,幾乎沒有什麼出奇的大事記。

她以為很重要的戀人們,居然可以擦肩而過,不管是哪一個。原來那些人,那些
曾經讓她迎風灑淚痛苦不堪過的人們,也只是人們,一群灰白的雜魚。

也說不定是因為,她只是貪婪了戀情的芳香,所以對象是誰其實無所謂?或許是
疲憊,也可能是冥風將她清洗得很乾淨。那些曾經熟悉到無所不至的人們,只是
平平常常的一觸即別,讓時光帶得老遠。

至於是他們不值得,還是瘴的份量太沈重,她卻不願意深思。

只是她又開始哼著「Take a key and lock her up…」時,就會提醒自己,已經
贈給瘴「自由」的鑰匙,不要輸給自己那最後的一點貪婪。



有幾年的光陰,她隨興的帶著瘴四處旅遊,很多時候都在本島走走,大部分的時
候都搭火車,追逐著花季,從北而南。

追逐著杜鵑盛開的朦朧春雨,追逐著桃花人面相映紅,追逐過五月飄雪桐,追逐
過荷葉田田不蔓不枝的蓮花,追逐過金黃遍野的金針錦繡,甚至追到狂風大作的
馬祖,一片片荒涼的曼珠沙華。

哪個地方看順眼了、喜愛了,就住一段時間。但在馬祖住得最長,幾乎住滿一年,
經過兩個花季。

荒涼草野,磚縫牆角,掙扎的花向天,沈默的在狂風中怒放,紅得接近黑。

「花葉永不相見。」瘴嘶啞的開口,翻掌向上,戴著漆黑手套的手箕張,像是黑
色的曼珠沙華。

或許是那種微帶痛苦的美感,羈留他們倆的腳步。也可能是非旅遊季的馬祖,在
蔚藍的天與海當中,怒放至極盛的曼珠沙華,花期短暫得只有一個禮拜,讓他們
意猶未盡的等待再次的花開。

離島的冬天,很冷很冷。那種寒冷可以侵入到骨髓裡。他們住下的那年冬天雨水
多,天空幾乎都壓著沈沈的烏雲,風很大,很大。沿著沙灘散步時,瘴為她遮蔽
海風,封禁之衣如羽如綢的飄飛,望過來的金銀雙瞳沈靜若日月交輝。

晴天的時候,還是冷,太陽照在身上也不溫暖。夜裡更冷,冷得血液流不動似的。
但是漫步在漆黑的海灘時,仰望繁星點點,皎潔明月由海捧出。

海浪席席拍岸,層次分明的深寶藍色。

在一個晴朗的月圓夜,興致很好的瘴低吟如簫,隱隱發著微光的他,在沙灘上翩
翩起舞,優雅的像是早春的詩歌。

只是揚袖,行走,迴旋。動作並不大,也不奇特。但像是融入凜冬寒風的萬籟中,
和諧的宛如追循世界的呼吸,緊緊的抓住所有生靈的視線,陶醉而屏息。

即使保持著人形,還是沒有人會認錯…

鳳之舞。

當他低伏在地,戴著黑色手套的手伸向她,鳳吟杳然,一切都安靜下來,連浪聲
都停止了一般。

沈默良久,黃娥開口,「還沒有完吧?」

瘴默然,然後微微嘶啞的開口,「不能跳完。跳完就是…鳳求凰。」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或許應該要推辭。但千言萬語都噎在喉頭,想要傾吐卻千難
萬難…

最終她遞出手,將瘴拉起身來。然後瘴再也沒有鬆手,牽著她,在寒風刺骨的海
灘慢慢的行走,一步一步,慎重的像是儀式。

澀然一笑,她想起曾經煩惱過的獨佔欲,一種嚴重的病態。在這樣的月夜裡,她
緩緩的說著自己的病,那貪婪的疾病。

「不管是什麼面向的情感,一但在意了,都貪婪的希望歸己所獨有,希望對方只
看著自己,如同自己那樣貪婪。友情、愛情、親情,都是這樣病態的強烈獨佔欲。
但另一方面,理智又是那麼強大而全面壓制,非常冷靜的了解,誰也不是誰的洋
娃娃,這種獨佔欲不應該存在。」

她淡淡的批判自己,「所以,我給了你『自由』。」指了指他一直沒有離身的鑰匙
項鍊。

瘴轉過頭來看她,唇角慢慢的、慢慢的沁入越來越多的笑意。「真剛好,吾亦有
此疾。」

然後扯下一直很珍惜的項鍊,揮手投入冰冷的海中。

那一刻,黃娥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像是失去了一切,也得到了一切。一直引以為
傲的冷漠理智,沒有出現裂縫,卻是潤雨無聲的漸漸被侵奪,直到依舊柔弱敏感
的內心深處。


曼珠沙華因為花葉永不相見的疏離,所以有一個很少人知道的別名:無義草。

他們共同如此喜愛的花,不知道是否是一種預兆。

愉悅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今年歡笑復明年。偶爾在舒心快意的縫隙中,她會惘
然的想,不知道將來她是否會後悔,或者是害瘴後悔。不知道大限來時能不能無
憾無恨,不覺得自己無情無義。

但她再也沒來過馬祖,沒再去看狂風中微帶痛苦美感的曼珠沙華仔細深思。

2006年9月29日,如上次時間軸相同,一直很健康的她,突然而然被疾病襲擊,
第一次腦血管破裂。只是一次小中風,之後恢復得很好──跟別人比起來。

但短短的一年間,原本烏黑的長髮,幾乎半為銀,一年年的雪白下去,病體纏綿,
一天天的健康日壞。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大事記。

瘴一直在她身邊。理論上,應該是她服侍毀瘴大人,但卻反過來,一直是瘴在照
拂她這個重病纏身的人。

疾病漸漸的侵擾,將她一點點一滴滴的壓垮。沒有病痛的時候越來越稀少,這是
一個很漫長的時間,二三十年。

二零三二年,她病歿於榮總。

蒼老衰頹,白髮勝雪。彌留時卻微笑了起來…比上次時間軸好一點兒,她不是獨
自的死去,眼中映入最後的影像,是瘴美麗的金銀雙瞳,只是漸漸看不見了,只
有一片黑暗。

又一次的死亡。她自嘲的想。

「…我帶妳走,不要怕。」瘴微微沙啞的聲音在耳際響起。

終於會用「我、你」。在她人生的最後才聽到。

「如果我帶不走妳…」瘴哽咽了一下,「下個時間軸,妳不要去找我。我不想…
忌妒自己。」

費盡了所有力氣,她握了握瘴的手,最後的感覺是手上微痛的暖,應該是瘴的淚
水。

死亡是個很痛苦的歷程,她掙扎著斷氣了。但再醒來,手心什麼都沒有,空虛得
發冷。

又是一九八三年六月十一日,同樣的車禍,同樣的喪失一個禮拜的記憶。第三次
的時間軸開始,壓了兩次人生的記憶,卻莫名的失去更多情感。

其實並不心碎,也不是很痛苦。只是她想到瘴的時候,就覺得空氣稀薄,無法呼
吸。窒息感遠遠勝過還身處環中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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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seb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