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初。

瘴虛弱的趴在黃娥的腿上沈眠,蒼白的臉孔有些不健康的紅暈。原本他人身時體
溫與人類無異,現在卻反常的冷,在二十度左右徘徊。

是我的錯。黃娥默默的自責。都是我的錯。

這年盛暑的全台大停電讓她猛然想起同年的大地震,刻畫在這島所有人心底的重
傷,死亡人數兩千多人的慘劇。

酷熱的夜裡讓她嚇出滿身冷汗,輾轉難眠。

但她不知道怎麼阻止這場大災難。什麼都知道原來也不是什麼好事。

最後她試探著跟瘴商量,瘴默然很久,「天災是沒辦法的事兒。」

「…那是兩千多條性命。」黃娥安靜片刻,「就算先示警一下也好…」

「絕對不行!」瘴難得厲聲,「洩漏天機、逆天而行…就算無損壽算,汝當從此
病苦拖磨…汝怎麼不想想何以會深陷環中?!此事汝無須多問,吾自有主張!」

結果瘴的「自有主張」卻是去試圖阻止命定的天災,最後依舊天搖地動,一個人
也沒救到…差點把他自己賠進去。

那天晚上,閃了一夜的雷霆閃爍,瘴頭回在她眼前恢復真身,冰涼的瘴氣嗆得她
差點昏過去,那個棄了禁衣的黝黑鳳凰與天災相鬥,結果只是實現了「神威如獄」
的森嚴和酷厲。

她在震央附近的滿目狼藉中跋涉數日,憑直覺找到了掩埋在土石下的瘴,怕傷到
他,徒手挖著泥土,十指出血才摸到他的胳臂,等挖出來的時候,恢復成人身的
瘴已經沒有呼吸。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垂淚著替瘴拭去滿身泥土,穿上禁制之衣,抱著大半日,瘴才嗆咳著喘過那口氣。

「汝瞧,吾雖忝為鳳族,還是沒辦法與天災相抗衡。」瘴微弱的心音在黃娥的腦
海響起。

「對不起,是我的錯。」

「是吾自願的。」瘴的心音更嘶啞虛弱,「娥君,別再寫了。」然後就昏暈過去。

她的心如墜冰窖,隱隱約約的猜過,卻沒想到居然不出所料。


後來瘴在短短的清醒中,斷斷續續的和她談了談。所謂天律、所謂規則,所謂的
三千大世界。

即使是神鳥鳳凰,神通廣大,知天機壽算長遠,於三千大世界中亦如滄海一粟的
渺小,更不要提更為卑微的眾生和人類。

「違抗天命、洩漏天機,就會遭到懲處。」瘴虛弱的說,「如吾出生,就是要散
瘴癘、禍族滅世。吾不肯從命,就如這般痛苦莫名的陷入環中…死都死不掉。娥
君亦如是。汝雖不再寫作,偶爾言談的故事,卻往往說中了許多天界隱事…汝又
沒去過。」

她喉頭一緊,「這不公平。」

「從來沒有什麼公平,只有規則。」瘴苦笑了一下,又昏昏睡去。

原來命運,真的是暴虐的。天地無私,卻也不仁。風調雨順不是應該,天災人禍
也只是尋常。

黃娥不再看報紙電視,連電腦都不開了。損友和她通電話,談到那場大地震她都
迅速轉移話題。

她專心的照顧時時昏睡的瘴,重傷到曾經斷絕呼吸,真的非常非常虛弱了,連看
書的力氣都沒有。幾乎不能進食,也只有希罕的竹實能吃上一兩個,喝點水,聽
黃娥輕聲細語的念書給他聽。

養了一個多月,還是這樣。昏睡時輾轉,才會溢出很輕的呻吟,可見是痛到什麼
程度,讓這個慣常隱忍的畸鳳都忍耐不住。

都是我的錯。黃娥非常自責,輕撫著瘴水滑如絲綢的長髮。枕著膝,依舊睡得不
太安穩,眉頭緊皺。

嘆了口氣,她也把眼睛閉上,夢鄉路穩宜長至,人間真是不堪行。


在苦楚和亂七八糟的夢境跋涉,瘴吃力的張開眼睛,美麗的金銀雙瞳有些朦朧黯
淡。微微動了動,痛楚冰寒的襲擊而來,讓他僵硬的顫了顫。

痛,真是痛。連天災崩毀他的封印都能創傷到他,何況是面對面的硬撼,無異以
卵擊石。

對,不會死。但是痛苦能讓他恨不得去死。

僵硬的翻身,卻發現自己枕在黃娥的大腿上,她靠在貴妃榻的邊角,睡了過去。
靜靜的看著她,靜靜的。夕陽的餘光打亮了她半張臉,連睫毛都像是沾了一層極
細的金粉。

其實,好好跟她解釋,她也一定會相信的。雖然還是會徬徨焦急,夜不成寐,畢
竟那是兩千多條人命…和許多生靈。

人類的想法和眾生不太相同,往往都有些天真。天災是絕對不能避免的,成住壞
空。人類總是自以為能夠駕馭自然,改變天地,卻不知道所謂的文明和科學,能
夠控制改變的範圍很小,後患卻無窮無盡,只會引起天災更嚴厲的反餽。

在天災之前,連他這樣的畸鳳都只能屈膝敗陣,何況更脆弱的人類。

眾生能夠平靜的面對天災造成的生死,人類卻不能。連娥君這樣活了第二次的人
也不能。

但他喜歡娥君這樣的軟心腸,甚至利用了這樣的軟心腸。

所以他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竭盡所能的試圖硬撼天災。一來,若是能成功阻
止這場天災,說不定能夠改變娥君的大事記之一,只要有一條出岔子,說不定能
夠破解這個環…

若是不能,最少娥君會憐惜他。

一直與眾生保持距離,直到這個娥君戲稱的「大毒物時代」。只要情感不要波動
得太厲害,他的確能夠與人類來往相處,說不定過個百年,他就能夠在人類面前
開口說話…即使是筆談,其實也讓他交上幾個朋友了,他還打算去學學手語。

可一意識到娥君和他種族有別,時間流逝不相同,終有天會失去她,就覺得胸悶
得喘不過氣來。直到娥君的青梅竹馬出現,他更驚惶失措,憂憤煩惱,即使娥君
對他再三保證絕不再與那青梅竹馬聯繫往來,他也只鬆了口氣,之後還是鬱鬱不
歡。

原本矇懂朦朧的心思一琢磨清楚,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鳳族輕易不動情,一但
動情就是至死不渝。往往伴侶壽終,孤鳳或孤鸞哀鳴泣血,自絕而死。不是社會
規範的要求,只是情根深種,無法獨活。

在家鄉圈禁時,聽看守的閒談這些,彼時年幼,還覺得很不可思議。沒想到降臨
到自己頭上,情方萌動,光想到娥君僅有數十載壽命,就這樣痛澈心扉。為了娥
君一點憐惜,他就願意把命都押上的硬撼天災。

終究還是墮落了,是嗎?他有些惶恐的問自己。終究還是毀世之瘴,邪惡的存在,
是嗎?

連娥君都算計…這樣對嗎?

好冷,好痛。

人類其實是最有可能突破時間流逝的種族…可以修煉,可以服食仙丹靈草…不然
人死成鬼,即使是他這樣的畸鳳,也能收攝鬼魂為侍從,時間的流逝就如他一般。
但他也憑天生的靈智明悟了。像他逆天不願禍世身處自身之環,死都死不了,黃
娥大約是無意識的窺探天機,還書諸文字,違犯禁忌,才會陷身環中。

他搶得過命運嗎?

更冷,更痛了。

「瘴?」黃娥張開眼睛,擔憂的按著他的肩膀,「你怎麼抖得這麼厲害?冷還是
痛?」

「…又冷,又痛。」他低聲說,蜷縮成一團,金銀雙瞳蒙著水光,「娥君,冷得
厲害。」勉強支起身子,抱住黃娥的脖子,將臉埋在她的頸窩。

黃娥愣了一下,瘴大半個身子壓著她,卻輕飄飄的沒什麼重量。比他剛來那會兒,
更輕。

她抱緊瘴,「這樣有好一點嗎?」

瘴點點頭,埋著臉,不敢出聲,也不敢哭。不知道眼淚會不會傷了娥君,他不想
試試看。

「娥君,汝會一直侍奉吾吧?」他虛弱的問。

「我會。」黃娥低低的回答。

「死後也願侍奉吾?」

沈默了好久,黃娥才輕輕的回答,「若我真能順著時間往前走…我願。」

瘴將她抱緊了一點兒,很輕很輕的說,「暖多了。」滑下了一行淚,濡溼了黃娥
的衣領,慌忙把眼淚擦去。

黃娥輕撫著他的背,沒說話。瘴也沒再動,沈默的伏在她肩上,淡淡的髮香浮動,
天光一寸寸的黯淡,什麼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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