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做夜色。

其實這名字是貝爾隨意幫她取的,因為在夜色鎮撿到她。當時的她大約十一二歲
,拿著一把血銹斑斑的匕首坐在一個男人的屍體旁邊。

她全身都是傷痕和血跡,眼神空洞,表情完全沒有。身上穿著破舊骯髒的麻布衣
,頸上繫著紅繩,似乎有些太緊。

一個幼娼。雖然年紀實在太小了點,但在這亂世,什麼都不奇怪。貝爾的眼神挪
到死去的男人,那男人幾乎開腸破肚,下半身赤裸著,但一片血肉模糊,已經無
法分辨血肉和內臟了。

如果不要管她,大約一刻鐘後附近的狼群就會解決這個麻煩。他並不打算救這女
孩。既然知道她前方是萬丈深淵,救她就沒有意義。

狼群並不如人類想像的殘忍。他們通常會讓獵物快速死去,才不會因為掙扎造成
無謂的損傷。某個角度來說,禽獸比人實際而仁慈。他們殺生是為了活下去,不
是因為快樂。

黃金戰馬噴氣,是這寂靜深夜唯一的聲響。那女孩漠然的抬頭,看了看馬,又盯
著手裡的匕首。

虛無空洞,什麼都沒有的眼神。

很快的,妳的痛苦就會結束。到時候我會來埋葬妳。人類都是這麼做的,這個我
可以辦到。貝爾在心裡默默的說,然後策馬離開。


第二天,他經過那個雜木林,發現那女孩居然還活著,甚至男人開始腐爛的屍體
也靜靜的躺在她旁邊。更多的是狼的屍體,她身上的傷痕增加不少,並且開始化
膿。

還想活下去?貝爾微微納罕。到這種地步,還想活下去?

那天晚上,他聽到林間狼群呼號,還有憤怒的痛鳴。但他完全沒有聽到女孩的聲
音。聽了好一會兒,他騎馬過去,那女孩抓著匕首,另一隻手抓著粗糙的火把。

好幾次她都應該被咬破喉嚨,但她蠻強的將拳頭橫在咽喉,將血銹的匕首插進狼
的喉嚨中。

她不要死,但她也沒有呼救。像是一隻野生的小獸,絕望卻固執的保衛自己的生
命。

既然想活,那就活下去吧。

貝爾抽出劍,驅趕狼群。狼群都畏懼他,因為他有雙冰冷的粟色眼睛,不怎麼像
人類,但也不是動物,或任何生物。從狼的眼睛看出去,唯有一片荒涼的靜默。

這讓狼群非常恐懼的逃離。

女孩站著,即使大腿鮮血淋漓,還是站著。緊緊握著火把和匕首。

「妳想活下去。」貝爾很平靜,但不是詢問。

「我要活。」她的唇乾裂,聲音沙啞。

貝爾伸手給她,「跟我走可能是地獄,但妳沒有選擇。」

這個時候,她眼神出現了一絲茫然,但很快就決定了。她拋下火把和匕首,伸出
手,讓貝爾拉她上馬。

「天亮我會來收埋他。」貝爾安靜的問,「他是誰?」

「…我爸爸。」

哦。原來如此。「妳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那就叫妳夜色吧。這裡是夜色鎮轄區。」貝爾自顧自的說,「我叫貝爾。貝爾
羅格。」

「貝爾。」她覆誦,眼神依舊沒有焦距。

這一天,貝爾破例救了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女孩子。

貝爾住在夜色鎮外五六里的地方,距離墓園很近。站在屋前,可以聽到亡靈騷動
的哭泣和尖笑。

夜色自己半跌半摔的下馬,對亡靈的言語顯得非常漠然。

「把衣服脫掉。」貝爾說。

她微微瑟縮了一下,「…不能到屋裡才脫嗎?」她的聲音沙啞微弱。

哦,他忘了。真正的應對不該是這樣,她是個人類,不是他撿回來的野貓。「前
面有井。」他指了指井欄,「妳先洗過澡再進來,不然會弄髒我的地毯。」

他進去抓了襯衫和毛巾扔給她,「妳應該會吧?井欄有肥皂。」然後轉身走回屋
裡。

其實他不該讓人打擾他的。就是厭惡打擾,他才遠遠搬來這裡獨居。他的同僚都
不了解,連長官都頗有微辭。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有個重大缺陷。貝爾默默的想。

他是個罕見的、幾乎等於沒有情感的人。他不會哭也不會笑,甚至也感受不到憤
怒和快樂。

在他還小的時候,父母為他非常焦慮,帶他看遍眾多醫生。這讓他疲倦,而他對
這種疲倦感到困擾。所以他學著哭和笑,這些都可以經由模仿辦到,而且隨著歲
月越來越精進。

年紀越大,他越鬆口氣。因為他只要學著在適當的時候彎彎嘴角就行了,男人不
需要哭,他對判斷哭泣時機特別的不在行。

後來他會選擇當個聖騎士,是因為聖騎的諸般守則可以讓情緒的表示降到最低點
,大家只會解釋成他很虔誠並且嚴肅。就算整天面無表情也沒關係,這讓他輕鬆
很多。

但在人群中生活,對他還是非常吃力的事情。他必須掩蓋這個重大缺陷,讓自己
像個正常人般。這不難,但必須全神貫注的注意別人最微妙的表情,好適時適當
的表現出該有的情緒。

所以,他獨自居住在鬧鬼的鎮外。在聖騎士團的任務外都住在這裡。之所以會加
入騎士團,只是為了不讓年老的父母擔心,他也的確表現的很出色。

他喜不喜歡呢?騎士團常常要在危險的地方作戰,而殺戮的快感似乎是他能感受
的少有情緒之一。

再來就剩下食慾和性慾。

他常覺得,他只是個披了人類外皮的不明生物。但身處人類這個族群,他就得依
足人類的規矩。與其說他的心性像個人類,不如說他像個超乎人類智慧的野獸。

但就像野獸不餓的時候,往往是寬容仁慈的,他也是如此。並如野獸般合理對待
其他想活下去的生物。

他尊重夜色強烈想活下去的執念,這讓他非常的感佩。

***

夜色邊發著抖,赤足走入屋裡。他的襯衫實在太大了,她必須將袖子折好幾折才
不會遮住手,下襬直到膝下。

深秋的夜晚非常寒冷,但貝爾沒想到該燒熱水,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沐浴的。他
漠然的舀了爐子上的馬鈴薯湯,遞給夜色。她餓壞了,卻強迫自己慢慢的喝。

她很有飢餓的經驗。貝爾點點頭。

脖子上代表娼婦的紅繩不但溼透,而且幾乎陷入肉裡。貝爾不假思索的拉住紅繩
,繃的一聲弄斷。

夜色訝異的抬頭,撫摸著有圈暗痕的脖子。「…你現在是我的主人,可以命令我
去做生意。」

紅繩是王國內合法為娼的憑證,往往要繳一大筆錢才有這個。被繫上紅繩的女人
,除非主人開恩,不然終生都是賺錢的工具,地位跟奴隸差不多。許多繫紅繩的
女人原本就是奴隸。

「我不需要妳賺錢養我,我錢夠用。」貝爾點點頭,「妳先把自己弄暖,然後去
那兒睡。」他指了指長椅,「那邊的毯子和枕頭給妳用。」

然後他將紅繩扔進火裡燒掉。

夜色望著火爐捲曲燃燒的紅繩,眼中出現更多的不解。「…那主人,你需要我做
什麼?」

「坦白說,我還不知道。」貝爾聳肩,「或許明天睡醒我會想出來。」

貝爾收留了夜色。平心而論,他是個仁慈的主人,比起她的爸爸來說。

她出生至今短短的十二年,過著非常悲慘的生活,但她並不知道自己的不幸。她
的父親壓榨凌虐她的母親一生,直到身為娼婦的母親過世,就換她了。

八歲就繫上紅繩接客,供父親揮霍。這在貧民窟一點都不罕見,她也習以為常。
就算父親壓在她身上,她也只是漠然的當作一次收不到錢的生意。

比起這些,她比較害怕父親的毆打。她的父親是脾氣非常火爆的人,這次會帶著
她匆匆逃離暴風城,就是因為酒醉爭吵殺了人,半路上,喝醉的父親沒有任何出
氣的對象,於是將拳頭朝向了她。

在忍受各種虐待之後,讓她驚慌的是,父親掐住她的脖子,意欲至她於死地。

我不要死,我想活下去。所以她殺了父親,而且狂亂的刺殺了無數刀,直到血肉
模糊。

他再也不能壓在我身上將我弄痛了。她並沒有感到弒父的罪惡感,反而鬆了口氣

後來她坦白的告訴了貝爾。因為她覺得貝爾善待她,她不該說謊。

以為貝爾會懲罰她,結果他只是偏著頭,「哦,是哦。」

這讓她很困惑。因為貝爾對她沒有什麼要求,她反而忐忑起來。但她非常盡責的
打理家務,提水煮飯,完全就像個女奴該有的模樣。

越和貝爾相處,她越迷惘。她覺得這個仁慈的主人擁有絕佳的外貌和身分,卻像
是缺了什麼。但和他在一起,夜色很安心。他不會突然暴怒的揍她,也不會弄得
她無助的哭喊。

甚至貝爾還願意教她識字,隨便她閱讀家裡的任何一本書。

有時候貝爾要出任務,他也只是簡單吩咐幾句,就出門了,完全不怕她偷了東西
就跑。

她在這個幾乎沒有情感波動的主人身邊,養好了肉體上的傷痕,說不定也養好了
心靈上的創傷。

***

就在十三歲那年,有天夜裡,貝爾吃過晚餐,說他要外出。

「幾時回來呢?」她取了披風。

「今天不回來吧。」貝爾接過披風。

她現在已經知道主人的缺陷,貝爾沒有瞞她。或許這個壓抑沈默的女孩讓他安心
,因為她的表情也幾乎等於沒有。不用隱瞞、不用猜測。這是他第一個可以用真
面目相處的人類。

「…要去哪呢?」她很困惑。

「我去找女人過夜。」貝爾的聲音很平靜,「餓了就要吃。」

夜色微微張著嘴,「呃…喔。」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話。

她惶恐不安的絞擰著手,看到主人牽出馬,她咬緊了唇,衝出去拉住轡頭。貝爾
看她,「有什麼事嗎?」

「主、主人。」她嚥了嚥口水,「…我記得你不喜歡和人接觸。」

「很麻煩,」他坦承,「還得記得做表情出來,不然別人會覺得很怪。」即使付
錢,這些女人還是希望有些溫柔和激情,這點讓他覺得困擾。學習做人這方面,
他是天才,但很累,非常累。

「那…那,」她握緊自己的手,「我、我可以嗎?」

貝爾張大了眼睛。這還是夜色第一次看到貝爾有類似驚奇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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