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臘月初一出嫁的。但三朝卻沒有回門。

這是她老父說的,「天寒地凍的,四丫頭讓我寵得嬌弱。橫豎年在眼前了,初二
回娘家一起做回門就好,何必折騰四丫頭和姑爺?」

說是說得挺好聽,可也就表面而已。

她老爹巴不得她永遠別回去,省得看到這個孽女就搥胸頓足的肉疼。

其實他有什麼好肉疼的?芷荇漠然的想。她帶過來的嫁妝,全是她娘親之前的嫁
妝,還被吞吃了不少,她老爹一文也沒添,聘禮倒是毫不客氣的全收下了。

要不是母家舅舅在娘臨終前託管一半,指婚後上門吵鬧拉扯著要面聖打御前官司
,爭回一半的一半,真都在她老爹手裡,她早就淨身出戶了。

說來可笑,別家都是繼母惦記前人子的嫁妝,想辦法剋刻,許家門風格外不同,
乃是親生父親把著不放,口口聲聲罵她不孝,要告她忤逆。

從不想,母親先天不足秉性嬌脆,樣樣坦白講了,年少時的父親還不是央著告媒
娶進門的。哄騙了母親嫁妝的田產管著,手頭有錢了,一個兩個什麼阿貓阿狗都
拉進門…理直氣壯的指責母親不能生育,需要開枝散葉云云…

拿髮妻的錢買小老婆,好有出息。她長大些知事了,常常這樣諷刺的想。

結果倒好,那些小老婆倒是開花開得勤快,在她前面就三個姊姊。後來母親懷了
她,差點產死,還是個女兒。後面還是兩個妹妹,一家六千金。

說好的開枝散葉呢?

母親早心灰意冷,只死死倔著一件事。她的女兒還沒長大,傅氏嫡傳不能斷在她
手上,嫁妝不能便宜了那個狠心的狼人。

沒有嫡子?對不起許家祖宗?誰管他。許家子孫還狼心狗肺對不起她呢。有嫡女
就行了,她不能對不起傅氏太祖奶奶,讓母傳女、傳了兩百餘年的傅氏嫡傳斷在
她手上。

這些話,芷荇的娘從來沒告訴她,連對父親一句怨言也不曾對她說。但她又不是
傻子,從小冷眼看到大,難道還看不破看不穿?那她還敢說自己是傅氏嫡傳?

她一輩子溫柔婉轉,只在十二歲發過一次飆。那時母親已經撐不下去了,老爹自
己沒臉皮來討,唆使了五個姨娘來吵鬧分嫁妝。

母親已經不能言語,卻也無視那些吵鬧的姨娘。只是眼睛眷戀的看著她,滿懷不
捨和憐惜。

她終究要讓母親放心。

低聲跟娘跟前的李嬤嬤細語幾句,李嬤嬤愕然,都忘了哭。「…四姑娘?您是說
,戒尺?」

「戒棍。」芷荇沈下臉,「跟本家請來的戒棍。」

許姓雖上不了世家譜,在當地依舊是大族。在本家說話,族長最大,輩分不夠、
三品官以下,別想跟族長坐著講話,乖乖站著吧。她老爹一輩子最大願望就是幹
到三品官,告老還鄉,可以跟族長坐著講話,最好將來還能當上族長。

這個家什麼都大不過本家請來的戒棍。

李嬤嬤狠狠抹了把眼淚,「四姑娘,奴婢這就去!」

說是戒棍,事實上就是漆了黑漆的扁擔,豎起來比當時的她還高,打人可疼到骨
髓。

她把著戒棍,惡狠狠的痛責了一頓「嫡在長之前,妻為妾之主,禮法有別,上下
有分」,就舞著戒棍把五個姨娘和三個姊姊痛打了一頓,連衝進來想阻止她的小
廝都讓她一路打出二門之外,「內外混雜,這家上下沒天日了!」,嬌喝著管家
依家法懲處,讓她查到徇私,要不自請賣出,要不來領她的戒棍。

後來老爹看鬧得不像,過來要刮她耳光,誰承想,怎麼也打不著。氣得直罵她不
孝,還揚聲說她撞邪了,要高人來除祟。

「爹,您請!」她冷笑,「今天有誰來,我就讓他仔細看熱鬧!一筆寫不出兩個
許。我兩個姊姊還沒出嫁,兩個妹妹還沒訂親!哪有我一個人撞邪的道理?滿屋
子姨娘庶姐,為什麼都在主母那兒吵鬧哭嚎?明明就是許家都撞了邪!我不怕,
大不了我出家去,還一跪一叩到本家族長爺爺那兒請出族譜!」

她衝著一旁的庶長姐冷笑,「您都嫁出門子了,還來插手許家事…我倒是去親家
公那兒問一問,有沒有這麼個庶長姐來脅迫主母、欺壓嫡妹的道理!?」

庶長姐本來眼睛一瞪要過來掐她,結果她把戒棍一頓,磅的一聲砸碎一塊青石磚
,庶長姐腿軟的跪下來,被打過的脊背又一陣陣的發疼,嗚嗚哭著求饒。

她揚長而去,在母親床前,一樁樁一件件,說得仔仔細細明明白白。

母親滿意的聽著,點頭,卻又有點遺憾,只有氣音的說,「怪我身體不好,沒把
武藝學全…只能讓妳不被欺負去。」

「娘,我會參透所有典籍,教出一個最傑出的傅氏嫡傳。」她慎重的發誓。

母親點點頭,眼神有些散了,「不會讓傅氏斷在妳手上。這樣,我就能安心去見
妳外婆…和傅氏太祖奶奶了…可惜我看不到我兒風光大嫁…妳老爹的表情一定很
有趣。」

幾天後,母親就安然的去了。

她什麼也沒管,只是操辦喪事。父親來找她吵鬧,她不耐煩,把管家鑰匙和帳本
全扔給老爹。

除了靈堂,整個許家開始雞飛狗跳的日子,她只管母喪。直到出殯,行盡女兒和
兒子該盡的一切孝儀,回院子閉門守孝,管他家翻宅亂。

一年後,繼母進門了,是個比她大三歲、嬌怯怯的富戶庶女。她真不知道父親能
這麼好色無恥…把個這麼小的姑娘弄進來。庶長姐還比小繼母大半歲。

這樣的小姑娘哪裡鬥得過在這後宅掀風作浪的姨娘們?擺弄不好,急得要上吊。

父親萬般無奈,只好來求她,芷荇連眉毛也沒抬一抬,只是念經。氣得破口大罵
,聽到的只是一串木魚聲,吵得他頭都痛了。

最後是上吊不成的小繼母哭哭啼啼的來找她幫忙。這次她倒是見了…讓個孕婦在
外面哭總不是辦法,好歹都是個嫡,她早晚要嫁出去,幫繼母總好過幫老爹。

誰知道她老爹的確不是個東西,就敢把她的婚事一直拖下去,硬生生把她拖到十
八,大概指望拖到成了老姑婆,她親娘豐厚的嫁妝就能全入了她老爹的口袋裡。

小繼母急得無法,只是哭,反過來這個前人女還得安慰她。芷荇也知道,小繼母
已經使遍媒婆了,無奈她老爹咬死一概搖頭。

誰知道她爹橫,老天爺比他還橫。晴天霹靂,皇上指婚了。

這下舅舅們終於有個好藉口來鬧,嫁妝單子豐豐滿滿,故意弄到許家擺著讓她老
爹垂涎三尺兼搥胸頓足,無奈都是鏢客虎視眈眈的顧著,半點由不得他插手,比
防賊還嚴。

他爹發狠,連個人都不給女兒陪嫁,還是繼母死說活說,還把幼弟抱出來哭,「
沒荇兒當初看出來幫著穩胎,你這獨苗也沒了。」

這才勉強讓吉祥如意陪過來。嫁到這樣的世家豪門,只有兩個丫頭陪嫁,他爹真
是獨一份了。

但她還是覺得挺解氣的。雖然馮家看起來就是個龍潭虎穴…但能風光大嫁,成全
了她母親的願望,她也甘願去闖一闖。

…………

只是她暗暗沈著要好好應對看似不好相與的一家人,結果嫁了個活死人似的夫君
,和發配邊疆似的清寂院子,宛如鼓足勁卻一拳打在棉花上,好不難受。

突然從「忙碌到要發瘋」,直抵「閒到只能整理嫁妝」,她望望院門的「修身苑
」,想起那十大箱裡頭的某一本傳奇本兒講的故事…

這匾額改成「活死人墓」,還真是切題得不得了,毫無違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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