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開會的前十分鐘,原本和良凱交談的穆棉,突然凝神在諦聽。良
凱確定沒聽見任何奇怪的聲音。

「至勤。」她說。但是至勤在的攝影棚,離辦公室起碼三層樓。

「這麼擔心?他會沒事的。」良凱試著安撫穆棉,「再十分鐘要開會
了,我們先沙盤推演一下…」

「這表示我還有十分鐘。」

在至勤幾乎和攝影師幹架起來的時候,穆棉氣喘吁吁的跑到攝影棚的
門口,激怒的至勤正好看見了穆棉微笑的眼睛。

滿腔的厭煩暴怒,馬上丟到九霄雲外。他想起這個廣告屬於穆棉的公
司,廣告的主力設計,就是穆棉。

望著她,穿透人群的望著她。像是想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也像是什麼
也沒想似的。

我和穆棉,在一起已經比一年還多很多了。

因為穆棉對他露出信賴而溫柔的笑容,所以,他也笑了。

暴躁的攝影棚,因為他那無性別的,生動而光潔的笑容,整個平靜下
來。攝影師的怒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輕輕的,怕嚇到偶臨的天使似
的,「就這樣,別動。」

穆棉對他按了按嘴,做了個飛吻。然後便轉身飛奔而去,一邊看著表
,還剩三分鐘。不願意遲到的她,少有的奔跑著。

沒有人看到穆棉的身影,所以,對於至勤戲劇化的轉變,都覺得莫名
其妙。

相片沖洗出來的時候,現場一片讚嘆。

薄薄敷了點粧,膚色明晰的至勤,對著鏡頭展現他中性的美麗。只是
一個沒有邪氣的微笑,卻成功的征服了整個沈默的會議室。

客戶發愣了又發愣。

「不是女人?真的不是?」第二年整個廣告預算,就因為至勤的微笑
,敲定了。

廣告很成功。許多至勤的海報剛貼出去就被撕了下來。客戶乾脆把海
報列入贈品的行列。

一下子,至勤就算成了名。一下子湧進了許多 case 和經紀公司的關
心。

他卻不大關心這些。除了穆棉公司的廣告,至勤不會有興趣。

「電視劇?」至勤不敢置信,「我?」

「是呀是呀…」製作人諂媚的笑著。

「我不會演戲。」

「磨就會嘛,很簡單的…」

至勤覺得很荒謬。來這種無聊的開幕酒會,沒想到會聽到這麼霹靂的
事情。

「如果你喜歡這張漂亮的臉皮…」至勤將手插在破爛牛仔褲的口袋裡
,「我建議你翻個砂模,做張面具,往會演戲也演得好的人,比方尊
駕您,一套~豈不省得外行人砸鍋?」他將那杯淡得沒有酒味的雞尾
酒一飲而盡,「失陪了。」

穆棉被老闆抓得緊緊的,沒空跟他說話,只能抱歉的看著他。

他對穆棉伸伸舌頭,還是乖乖的,忍耐的等。

「推掉這麼大好機會?」良凱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冷冷的笑。和至勤
並肩靠著牆站著。

「我不會演戲。」

「是阿,演戲太難了,比不得站著讓人拍照。這麼複雜的事情,不是
你這樣子的漂亮腦袋瓜處理得來的。」

至勤揪住他的前襟,將他壓在牆上,「我已經說了,我不會演戲。」
他的眼睛在冒火。

「穆棉在看這邊唷。」這才讓至勤不情不願的住手。

「不准你叫她的名字。」

良凱的眼神冷下來,「不該叫她名字的人是你。我認識穆棉將近十年
,從來沒有放棄過愛她的希望。你是什麼東西?憑著一張漂亮的臉皮
打動她的心?」

良凱的心刺痛了起來,這麼漫長的時間…這麼這麼這麼的漫長。

正要發作的至勤,突然笑了起來。

「我不是東西。」他的語氣歡快平靜,「我是穆棉的貓。起碼是頂賽
茵的缺,」他替良凱整理整理領帶,「你可以繼續不放棄,但是我卻
可以睡在穆棉的家裡。」

如果人不行,那麼貓可以。若是這樣才能介入穆棉的生活,他很樂意
當穆棉的貓。

良凱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沒一會兒,他笑了。

「你以為,用寵物這種身分切入她的生活,將來可以『扶正』?別傻
了。你根本不認識穆棉,你根本不認識所有的穆棉。」

雖然想轉身就走,但是為了多聽聽穆棉的事情,居然留下來,聽著良
凱無所不在的侮辱。

「你根本不認識穆棉。現在的穆棉只有百分之二十是活著的。你根本
不認識以前烈陽似光艷的穆棉…你沒看過穆棉穿著輪鞋,在公司裡飛
快來去的樣子…」


直到極晚,穆棉才能拖著非常疲勞的身體,跟著至勤回家。喊她的名
字,她賴在地毯上,不肯去床上睡。

「我還沒洗澡…」她咕噥著,撒賴到讓至勤好笑。抱著她,良凱的話
卻如影隨形。

她永遠也無法愛你的。

「穆棉…」輕輕喊著她。

「唔?」

攏著她的頭髮,猶豫著不知道怎麼開口,「穆棉…穆棉會溜冰?」

背著他躺著的穆棉,輕輕的笑出聲音。

「良凱那大嘴巴…在我背後嚼舌根?」

「真的會?」

「會喔。」穆棉的精神好了些。

「直排輪?」

「我們那時候哪有直排輪哪?」穆棉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我都到冰
宮溜冰刀。」

十幾年前的西門町,有好幾家冰宮。在那個髮禁舞禁未開放的時代,
到冰宮溜冰,算是很好的替代方案。

整天播放著熱門音樂,發洩體力的溜冰競技,一下子風靡了許多少男
少女。

「為了溜冰,我還將每天的午餐費省下來,幾天就蹺課去溜冰。後來
被媽媽逮到,抓回來打了一頓。哪時我才國中,跪在地上哭得要死,
打完了,媽媽亮了一大本門票,『聽著,只要妳大小考有九十分以上
的卷子,拿來跟我換冰宮門票。想溜就可以去溜,但是書得先給我念
好!』」穆棉笑瞇了眼睛,「為了想溜冰,硬逼著自己唸書念得快吐
血…」

那是一段規矩又狂飆的日子。她每天用功唸書到深夜,到了週末週日
,她會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冰宮裡溜冰。

「那時候,我可是有很多乾哥哥的。」

朋友雖然三教九流,穆棉一直沒有變壞。但是在保守的時代,和一大
群一大群男生呼嘯的進出冰宮,還是被關切過。

「大家都說,那個穆棉絕對考不上大學。臨大學聯考不到兩個月,我
居然還在冰宮廝混。所以,那天廖哥哥叫住我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
被多少輔導員輔導過了。」溫柔而恍惚的眼神,嘴角噙著迷離的微笑
,「他很有耐性的想把我拉回正途,我將模擬考的成績單在他眼前晃
晃。對的,他不再試著輔導我,但是我考上了他所在的大學…他一直
關心著我,疼愛著我,一直一直。」

她的眼神呆滯,不一會兒,慢慢的閉上眼,睡去了。

廖哥哥。若是他沒記錯,那位廖先生,應該單名一個「君」字。良凱
提到這個應該算是情敵的對手,卻充滿敬意的喊「廖學長」。雖然他
們根本不同科系。

「……穆棉還在等他回來嗎?」至勤的心頭一沈。

「他永遠不會回來了。連同穆棉的父母、廖學長長居日本的爸媽,一
起在空難裡過世了。」

如果…如果知道穆棉會變成這種樣子,他寧可穆棉嫁給學長。

讓嚴重塞車誤了飛機的穆棉,改劃第二天傍晚的位子。充滿即將結婚
的喜悅,她到公司耗了一天,將手邊的工作清完。等下午良凱確定了
空難的消息,心臟突突的聲響,自己都聽得見。

衝進穆棉的辦公室,只見空空蕩蕩,焦急的問警衛,只知道穆棉面如
金紙的衝出去。

瘋狂的四下尋找,最後在穆棉家的衣櫥,找到滿面淚痕,眼神空茫的
她。

良凱的心絞痛了起來。

那場空難,埋葬了兩個家庭,也徹底的毀了穆棉。毀了佻達活潑的她


「該死的華航。」他重重的將杯子頓在桌子上,「該死!該死!」


這麼深的夜裡,似乎迴響著良凱的吼聲。

但是,他既不認識以前的穆棉,那麼,又何必哀悼過去的她?

至勤錯了。他發現自己真的錯了。

為了西門町的化妝嘉年華,穆棉興奮的像是個孩子,尤其是直排輪的
表演更是目不轉睛。

「冰宮關了,玩輪鞋的孩子還是在的。」眼角含笑的穆棉這麼說,至
勤握緊了她的手。

跟著遊行隊伍又跳又笑,即使不認識過去的穆棉,現在也看得到一點
點那時候的影子。他突然忌妒起良凱。

穆棉的過去他都參與到了,現在每天還跟他相處八個小時。從某個角
度來說,良凱的確得到穆棉的某個部份。

他是穆棉不可取代的夥伴。

用力搖了搖頭,「穆棉,我們走。」

還陷在火熱狂歡氣氛裡的穆棉,一時沒有會意,「走?」

他帶穆棉選了一雙直排輪,也替自己買了一雙,「我領到笑酸牙的酬
勞了。」

穆棉嘴巴圈成一個「 O 」型,驚喜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抱住至勤的脖
子又親又啃,無視一旁駭笑的店員。

他的口袋裡還有到綠島旅行的機票和住宿券,為了帶穆棉去玩,他才
答應了這種賣笑的工作。

只要看到她的笑容,什麼都是值得的。

「真糟糕,我好久沒請假了。累積了快半年的假,從來也沒請過。」
她輕輕的吐吐舌頭,至勤擰了擰她的鼻子,就是,真糟糕。看她沒天
沒夜的工作,他心痛不已,又沒有能力帶穆棉去哪裡。

本來想去泰國的,為了直排輪,只好改到綠島。

穆棉…不介意吧?

「我領了酬勞,今天一天,都我請穆棉。」將直排輪寄放在店裡,至
勤少有的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穆棉將手插在他的臂彎,覺得那笑容
像是初夏的陽光般揮灑在她的身上、心底。

和至勤一起,這種幸福感…她的心底卻悄悄一沈。她用力搖搖頭。

不想,不想。

在西門町漫步,穆棉絮絮的指著西門町有過的光輝和少女時的荒唐。

抽煙和喝啤酒就好算荒唐了?至勤覺得少女穆棉的純真,似乎也殘留
在已經三十七歲的穆棉身上。

越認識她,越喜歡她。心裡的一點點溫柔,像是漣漪一樣漸漸擴大,
擴大,擴大到整個心房,整個人。浸漬著肉體和靈魂。

是的,我愛,我愛穆棉。不管是哪個面相。

「呵~看!至勤~佳佳還在ㄟ~」她衝進唱片行,至勤笑著跟進去。
穆棉像是小女孩進了糖果鋪,張大了眼睛,貪婪的到處看著。

然後她的笑容突然完全消失,愣愣的看著手上的CD。

「唐尼和瑪麗。」

至勤看著她手底俗艷的包裝,「穆棉?還好嗎?」

她臉色慘白,兩頰卻潮紅。穆棉笑。

「他們的節目…叫青春樂。對,就是青春樂。他們帶著一個溜冰團…
但是那個溜冰團的名字,我忘記了…」

她什麼都不要,就買了那片CD。像是太陽下山般,她的笑容也跟著
消逝,整個回家的路上,她都默然。

曲在CD音響前面,反覆的聽那片CD。至勤擔心的抱住她,她像是
除了軀殼,整個人都不在了。至勤慌了。

像是在夢囈的聲音。

「…好喜歡他們的表演唷…他們都穿著冰刀主持節目…每個禮拜我都
要看,連廖哥哥和我的約會都不去…結果,你知道嗎?廖哥哥來陪我
看ㄟ…他抱著書來陪我…我看著節目又笑又拍手,他依在我身邊笑咪
咪…他從來都討厭看電視的…但是他讓我看,自己盯著厚厚的書。那
本書是什麼?廖哥哥?我想不起來你抱哪一本…經濟?佛學?還是純
數?還是,都有呢?我從來不肯努力唸書,你看過的書我都沒看過…
現在我都看過了…你知道嗎?真的很有趣…我好想跟你說…我也開始
喜歡純數了…」

眼淚橫過她微笑的臉,緩緩的滴進至勤的袖子。

「廖哥哥…我很膚淺吧?我不太愛唸書,整天都是玩玩玩。我帶隊去
打排球,你也跟著去加油。你明明討厭這種無聊的競賽,但是你還是
笑咪咪的。你不會溜冰不會跳舞,但是你還是陪我去冰宮去舞廳。冰
宮的伯伯都認識你了,他讓你進來,從來不收你門票…因為他知道,
你只是來陪我的…你只是站在場邊,盯著手裡的書…可是我向你招手
的時候,你都知道要抬頭對我笑…廖哥哥…沒有人會在舞廳的小桌子
算純數的…但是吧台的阿舍卻特別為你留了一小盞檯燈,讓你陪我來
的時候不會無聊…大家都喜歡你…我也…我也…我也好喜歡你…」

穆棉在瑪麗歡快的歌聲裡蒙住臉。

「廖哥哥…我不是故意在馬友友的演奏會時睡著的…我不是故意在演
講廳畫漫畫的…你總是那麼好,總是說,『只要小棉肯陪我,高興做
什麼都好呢。』我們互相陪伴這麼久了…現在我聽馬友友的CD會流
淚了,我也會專心聽演講了…但是你卻不陪我了…」

「他死了。穆棉,他死了。」被強烈的忌妒射中心扉的至勤,殘忍的
說,「所以妳說的這些話,除了我聽見外,他是永遠聽不見了。」

穆棉突然將至勤一推,跳起來往門外衝,一個沒留神,居然讓椅墊絆
倒了,慌張的她又拉下了整個桌布。

一片嘩啦啦的聲響,臥在這片混亂中的穆棉動也不動。

至勤全身的血都冷了。他發著抖,懊悔自己不知道跟她爭些什麼。「
穆棉?穆棉?對不起…穆棉?」

「沒事。是我不小心…」她壓住太陽穴,破裂的瓶子碎片在髮際附近
割出一條傷口。抑止不住的眼淚,還在不斷的流,「只是停不下來…
不是痛…」她慌張的拉著面紙擦拭臉上的血和淚,像是做錯了什麼事
情似的。

至勤抱住她,痛痛的哭了起來。


【Google★廣告贊助】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蝴蝶(seb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