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宛如清澈的湖底,一點雲都沒有。但是這涼爽的山間,艷夏也柔和了起來,隨著山嵐
斂起赤炙的裙裾,點點樹蔭,有著金黃小點撒落的陽光。

喜葉伸了伸懶腰。短短的午睡如許甜美,他展眸,望著緩坡上青青的菜苗。

附近人家都叫他「葉道長」。這個美麗卻窮困的山區多住著樵夫和獵戶,也多半有點貧瘠
的梯田艱辛的種點雜糧。

自從十年前喜葉雲遊之後,就拜別了師兄,在此結蘆了,雖然師兄託他整理這十年來蒐集
的典籍經冊,時時差人送糧食衣物上山,他除了筆硯紙墨外,其他都謝絕了。

在尊道的時代,道士以化緣維生,常常有富家貴門禮請恭奉,但是他卻遠離城鎮,反而在
這個窮困的山區開闢個菜園,養幾隻雞,認真的拿起鋤頭自耕自食。

山區居民多半窮困純樸,對於這位住在緩坡的少年道長總有分敬畏。雖然他相當和藹可親
,卻有種威嚴讓居民不大敢去打擾他的清修。但有時家裡有了病人、婦人懷了孩子,或者
是婚喪,這個貧困到沒有道士願意駐留的山區,也只能去拜託葉道長。

這位少年道長總是笑笑的,穿起道袍就走。雖然說既沒有擺什麼陣,也不搖著鈴舞著桃木
劍,不過是誠誠懇墾的誦經,或者用桃木寫個安產符、平安符,到底是敬獻了心意。

況且道長來了以後,這些年風調雨順,六畜平安,家家也都還有可以下鍋的米糧。對這些
居民來說,就已經太好啦。他們也盡力的回報自己所有,或是幫葉道長修修屋頂籬笆,送
他一籃雞蛋,幾把菜種,或是幫他積滿屋前屋後的柴薪。

喜葉一直都是含笑著接受這些禮物,只是吃不了用不了的,會悄悄的出現在別個貧病人家
的門口,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對葉道長越發誠愛。

只是居民們不知道,這位「葉道長」事實上並沒有出家。

「師父,你為什麼不讓我出家呢?」喜葉輕輕的自言自語,像是與山嵐交談一般。

這是個詭麗的時代。精怪藏於山巔水傍,甚至化為人形步於市街之上。春秋以來萌芽的陰
陽家躲過了秦的焚書,用世家傳承的方式直到這個時代,又吸收了道家哲學思想,成了有
史以來第一個有系統的宗教──道教。

在這個時代,道教粗顯面貌,卻還沒有系統性的整理。各種宗派各有所長,卻又互有所短
。喜葉不願留名的師父是第一個開始整理典籍的高人,傳到大師兄司馬承禎,更因為承禎
圓滑的手腕,高超的德行,建立了道教最初的制度。

師父一直樂見所成,但是卻留下遺命,「喜葉繼續清修,不許出家。」

為什麼不許出家呢?連疼愛喜葉的大師兄都訝異,這個師父晚年才收入門的少年得意弟子
,為什麼獨獨不許他出家與自己共同努力呢?

但是師命難違,承禎只能皺緊眉,「師弟,師父遺言必有深意。你我資質駑鈍,需細細思
索。師父要你不許出家,你且跟在我身邊,四出雲遊尋找蒐集失散典卷吧。」

雲遊十年,師兄弟仍未參透師父遺命。喜葉攬了蒐集而來的典卷,悄悄的在這荒山結蘆,
整理起浩瀚書海。

身就算未出家,他的心已然出家了。悠然與四時共度,宛如與天地一體,萬物為友。

起了些絲雲,緩緩滑過碧洗的晴空。他遠望,心思清澄,只有種單純的喜悅,緩緩的升起


只是偶爾,非常偶爾的時候,他會想起那雙沒有情緒,乾淨的眼睛。

不知道那個小小的貪狼星可安否?或許,他和唐時在本質上很接近。只是他習慣用笑來掩
飾,而唐時,很誠實的面無表情。

唐時。

突然暗了下來。像是所有的喜悅都被奪走,什麼都不存。只有陰冷和絕望。他極目,卻只
見陰風慘慘,慘白的閃電閃爍於天,一抹弦月凌空,宛如天之傷。

斷裂。他看見桃木符斷裂,濺上許多鮮血。他的元神不由自主的被拉出去,像是被無聲的
尖叫勾去,等能看清楚周遭時,他正和一個穿著鮮豔舞衣的少女面對面。

她滿手的血污,圓睜著的眼睛像是什麼也看不見。不知道是痴了還是瘋了,她伸手去摸屍
體不再流出血的傷口,在露出腸子的慘白無意識的摸索。

望向地上斷裂成數片的桃木符,他輕呼,「唐時?」

那少女望著透明的他,眼眸漸漸的凝聚了焦距。

她的父母…還是沒有遵照誓言嗎?為什麼讓她在這裡…環顧四周,觸目皆是血海。什麼都
沒有,只是血海一片,和屍首。

這裡不是唐府。倒臥的屍體幾乎都穿著艷裝,倒像是…像是青樓歌伎之處。

安靜,非常安靜。只有她一個人,和一個沒有身體的元神。

「唐時,妳還記得我嗎?」喜葉悲憫的喊著她,心痛的發現,當初那方靈透的美玉,已經
沾了血腥,滲了胭脂,被悲慘浸漬透了,像是永遠洗不乾淨了。

當初該帶走她的。讓她墮入紅塵,變成這個樣子…

「喜葉。」她毫無表情的望著,冰冷的粉唇吐出這兩個字。以為一切都已經遺忘…這種時
刻,這種慘絕的時刻,居然想起他的名字。

「去找地方躲起來,好嗎?」喜葉虛空的扶著她的手,「不要怕…我會來帶妳。我們的相
識,一定是機緣。既然妳呼喚了我的名字…我一定不會拋下妳。」

她鈍鈍的摸著破碎的桃木符,愣愣的點頭,姍姍的往衣櫃而去。

深深吐納,喜葉返回自己的身體,一起身馬上暈眩欲噁。師父說,他的資質非凡,身有仙
骨。各種修行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但是那個從未修煉過的少女…卻可以輕易的讓他元神出竅,召喚到她的跟前。

「我得去把她帶回來。」喜葉自言自語著,甩了甩頭,往草屋飛奔。

凝了凝眉,隨手用麥桿紮了草馬,輕輕念了幾聲咒,轉眼成了匹遍體流金的駿馬。躍上馬
背,抓住了馬鬃,他皺了皺眉。

大道循環不已,任何巫與咒都不當隨意使用,有違天和。但是此時非比尋常,他得先去接
唐時。

在一切妖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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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seb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