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源頭


時值黃昏,薄淨的天空淡淡的舒卷幾絲向晚的雲霓,金光閃爍的落日已然隱在山頭,天色
猶亮,白晝之月已經懸在天空了,隱約蕩漾的像是一抹清淚。

兩個身穿粗服,腳著草履,方士打扮的一老一少慢慢的走著,一只破舊的布球從廣大的宅
邸門口滾了出來,那老方士站定了,目光犀利的望著那只布球。

小婢跑了出來,撿起那只布球,老方士攔住她,「小姑娘,請問尚書大人在否?這只小布
球又是誰的?」

小婢好奇的看了看這一老一少。裝束雖然樸舊,卻洗得發白,老方士鬚眉盡白,但是那雙
眼睛銳利如刀,而少年方士卻有張女子般靜好的溫潤臉龐,隱隱有著笑意,而這笑意,卻
有種說不出口的威嚴。

她從小生長在尚書府,見識不同於其他下人。這兩個人不平常。倒像是故意用破爛衣服遮
掩的達官貴人。

小婢斂了斂襟,「道長,尚書大人正在休息。這球是小姐的。」

「是小姐…?」老方士沈吟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小姑娘,煩妳通報一聲。說司法承禎
求見。」

小婢又看了看他們,點點頭,「兩位道長,請稍候片刻。」

他們耐心等了一會兒,總管親自前來迎接,直到內堂,少年方士卻在階下站定,「師兄,
我在這裡等就行了。」

「師弟,你不贊成?」司法承禎皺了眉,「這孩子的氣幾乎觸摸得到,若散漫不管,終究
釀成大禍。」

少年方士微笑的搖搖頭,「師兄,我無所謂贊不贊成。只是萬物自有命定。比起華麗的屋
宇…」他欣賞的看著春末生機蓬勃的花園,「我比較適合這草莽。」

承禎嘆了口氣,蹙眉進入了內堂。

少年方士悠然的欣賞整理得花木扶疏的花園,蜜樣的繁花充滿空氣,向晚中漸漸的失去清
楚的輪廓,卻讓馥郁的花香更清晰、靜好。

這幾天師兄一直心神不寧,煩躁的不斷推算。貪狼星殞落,世間隱隱有股煞氣初萌。

據說貪狼星因為引起天界紛爭,被天帝打下凡間歷劫。然而,貪狼雖主宰「殺戮」與「情
孽」,會引起天界慘禍是因為這兩者。隱隱的,他覺得內情不是那麼簡單。

但是師兄卻心事重重。師兄擔憂這個災星墜落凡間,就算自己安分歷劫,也難免他人的貪
婪利用。

師兄肯定知道些什麼,但是他不願多談,只說要渡化貪狼從道修煉,身為師弟的喜葉自然
不好多問。

神者難明。誰又知道祂們想些什麼?若是他們一意孤行要讓災殃降臨,身為凡人只能多為
這世道盡力罷了。生是命運…死,也是命運。

倒不如多看看這靜謐的月夜。

只是這種美好的靜謐卻像是被石頭敲開漣漪的湖面,動盪起來。他回頭,看到一個穿著小
褂的小女孩,懷裡抱著球。

大概五六歲吧?容貌姣好的像是最精緻的花蕊,這樣小巧細緻的美麗,吹口氣就可以傷害
她。

但是這雙眼睛…太清澈。

這渾沌污濁的世間不適合這樣的清澈。

「你是什麼?」小女孩偏著頭,她乾淨的瞳孔沒有懼怕,甚至可以說,沒有任何情緒。

一方靈透的玉。靈透到先於善惡,只是一片清朗乾淨,他有些恍然。她,就是那小小的貪
狼星宿吧──果然如星般乾淨而冷漠。

少年方士蹲了下來,直視著她的眼睛,「我是個人。」不知道為什麼,莫名的感到親切。

但她現在只是個孩子。所有的能力和記憶都被封印起來,只是個單純的、人類的孩子。

誰又願意憐憫她只是個普通孩子?

小女孩搖了搖頭,她還太小,再早慧也尋不出要的字眼。「不一樣…有地方…不一樣。」

少年方士鄭重的點點頭,「妳說得對。」

兩個人默默相視,有種恍然和困惑,像是很久以前就已經相識了,但是三生石上絕非舊精
魂。

一直不太喜歡靠近人的小女孩,卻走近他好幾步,好奇的碰碰他的衣襟。

少年方士心裡一動,從衣襟裡拿出一方桃木。小女孩眼睛亮起來,怯怯的伸手,想摸卻不
敢摸。

「…有光,會燙…」她喃喃著。

「…這是我寫的第一個桃木符。」這不是小孩子的玩具,但是他卻覺得,應該給她。當初
第一個寫下的桃木符居然是個「淨咒」,他自己也很意外。修行多年,早就沒有鬼魅可以
靠近他,這個淨咒要來作什麼?

但他就這樣自然而然的寫下來,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帶在身邊多年。

「給妳。」這桃木符繫著紅絲線,套在她脖子上居然剛剛好。「這是妳的了。」

很慎重的摸了摸,小女孩把桃木符放到小褂裡,跟長命鎖貼在一起。瞅了好一會兒,「我
叫唐蒔。」

少年方士望著她,了解了她父親的苦心。這可能是某個高人的手澤罷?希望這個名字可以
壓住她的煞氣和生來的不幸,「草木壓不住妳。逃避不能免去災厄…而人生就是不斷的災
與非災。」輕輕揮過她的頭頂,「我幫妳把草木取去。妳叫唐時,嗯?」

唐時望了他好久,「那草木去哪裡了?」

「我這兒。」少年方士笑了笑,「我叫喜葉。」

隔衣撫著桃木符,她沒有情緒的清澈雙瞳出現了稀有的眷戀,「我會再見到你嗎?」

「妳要我來,我就會來。」喜葉像是對大人說話般,非常鄭重。

內堂的門呀然的開了,尚書大人和夫人焦慮憂心的送了承禎出來,「不,道長,說什麼也
不能讓小女隨你出家。」

「此女非凡人。」承禎沈重的嘆口氣,「她異於其他孩童,難道大人看不出來?」

看見唐時與喜葉交談,夫人臉色大變的將唐時保護在懷裡,「小女跟其他孩子沒什麼兩樣
!」她哭了起來,「就算她比較不愛笑,聰明些,又怎麼樣呢?她不是妖女,不是不是!


尚書大人望望在母親懷裡不憂不動,沈靜如泉的小女孩,心裡明知道司馬道長所言不虛…
但是這是他的孩子,他親愛的孩子!哪怕她是貪狼下凡,也還是他珍愛的掌上明珠!

「道長,她只是個女孩。」尚書大人的語氣軟弱下來,幾乎是哀求了,「嬌養在我府裡,
能惹什麼禍呢?等她及笄,我馬上把她嫁出去,到了夫家,她又能惹什麼禍呢?我會好好
教導她,一定不會讓她往妖道走…」

承禎舉棋未定,沈吟許久。望了望那毫無畏懼的清澈眼眸,他嘆了氣。

也罷。不過是個女子罷了。如她父所言,一個女子能釀什麼災呢?野心跟熱望只屬於男子
。就算她是貪狼星…又怎麼樣呢?尚書自然會好好約束她,不讓她往邪路走。

「貧道明白了。」承禎掠了掠雪髯,「此女就算長成,切莫嫁入帝王家。可否答應貧道?


「我明白!我明白!」尚書大人不斷點頭,「我會把她嫁到清白讀書人家,一輩子都會有
人管束她!請…請司馬道長別提…別提小女的異樣…」

「大道循環萬生,豈有異樣?」喜葉笑笑的回答,「師兄,我們該走了。」

唐時安靜的看著喜葉離去,一直注視到看不見了,還是追逐著黑暗中的影子。

他好亮。光燦燦的,像是不燙人的陽光。

「不管妳是什麼…」尚書大人悲憫的低頭看她,「我也不管妳是不是貪狼。妳是我的女兒
,我不會讓妳吃苦。」

這個生下來就不曾哭泣的孩子,只是睜著過分清澄的眼睛,望著他。一歲歲的將她養大,
駭然的發現她聰敏得像是生來就帶著智慧,卻情感殘缺的不懂溫柔與愛。

不願讓人抱,也不讓人靠近。終日靜默宛如動物,或是翻著她哥哥也還沒讀懂的書。

現在她也睜著像是可以看到異物的清澈眸子,望著父親。但是那雙眸子終於有了表情,一
種幾乎是感激的表情。

輕輕拉了拉父親的袍角,她露出生平第一次的笑容。

或許她在情感上有嚴重的殘缺,但是她誕生的第一種情感,叫做「敬重」。她敬重害怕卻
勇敢接受她的父母,這讓他們發出勇氣的光芒,很溫暖。

「爹,我會聽話。」她願意為了這種溫暖聽從,她聽從是因為她願意。

夫人喜極而泣的拉著她進屋,她的眼神飄忽的望向喜葉離開的方向。

其實,她比較想去那邊,去那個人的身邊。不過她什麼也沒說,安靜的跟著進屋裡去。

這是一個月如鉤的夜晚。明亮的彎月懸在天空,像是一抹蜿蜒的天之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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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seb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