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勤終於考慮到新公園賣身的時候,他已經餓得連走到那裡的力氣都
沒有。

餓,而且,冷。天空居然適時的飄起冰冷的雨絲。仰著頭,他居然想
笑。沒想到最後居然飢寒交迫的死掉,一點美感也沒有。

早知道,前天想跟他上床的老傢伙,至勤就不該花費無謂的力氣痛扁
他。先拐頓飽飽的飯,等到四下無人的時候,再狠狠地給他嚴重的教
訓就好了。

骨氣…模模糊糊的,他想起不食嗟來之食的那個古人,最後終不食而
死。好吧。他很無奈的想,我沒那麼偉大。等雨小一點,他會認命的
去賣身。

但是雨卻越下越大,像是在嘲笑他的決心一般。

可惡。意識慢慢的恍惚,餓的感覺慢慢的鈍了。冷。糟糕,冷比較難
打發。

然後,他聽見了貓的叫聲。睜開沈重的眼皮,一隻戴著項圈的白貓,
對著他喵喵叫,用頭頂著他的手。

可憐,也淋得一身濕。他抱住不怕人的貓,將他塞到襯衫裡,偎著自
己胸膛。白貓滿足的發出呼嚕的聲音,像是只暖爐似的,溫暖著他。

感謝老天,昏昏沈沈的他,微笑。幸好還有隻貓可以取暖。他闔上眼
,迷糊了一下子,不曉得為了什麼被驚醒。

胸前的襯衫開著,白貓不知去向,他的眼前卻蹲著個披頭散髮,大眼
睛蓄著淚水的女子。穿著印花棉布洋裝,撐著傘,替他遮著風雨。

「賽茵在哪?」她的聲音嬌嬝纏綿,帶著哭聲。

至勤只是望著她,不懂她的意思。

「賽茵。貓,我的貓。」

是她的貓?「剛剛還在我襯衫裡…現在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

和著雨水,溫熱的眼淚滴下來,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冰冷和熾熱的兩種
液體。

「不可能…不可能的…賽茵上個月剛剛過世了…」

那我懷裡的白貓是…飢餓過度的至勤,猛然的站了起來
。暈眩抓住他,將他拖入昏迷的深淵。


那女子棄了傘,將差點倒在地上的他抱緊。

人來人往的急診室,她雙眼迷離的看著在病床上狼吞虎嚥的至勤。

不顧醫生的警告,還在打點滴的他,大口大口的吃著麵包和牛奶,可
愛的臉龐顯出急切的模樣。

「我該怎麼叫妳?」塞了滿口的麵包,不大好意思的至勤,含含糊糊
的問。受人點滴之恩,當湧泉以報。這他懂的。有一天,他一定會報
答這份恩情。

「穆棉。穆貴英的穆,棉花的棉。」她的聲音真好聽…軟軟的,高高
的,帶一點點哭聲的溫柔尾音。

「我,葉至勤。」他草草的在被單上劃著,穆棉專注的看著,長長的
微微捲曲的頭髮垂在慘白的臉龐,只有嘴唇粉嫩的紅。這麼專注的看
著人,卻覺得她的焦距透過了自己,不知道茫然的定位在虛空的那一
點。

穆小姐…看起來很年輕…但是年紀應該不小了吧?在只有十七歲的至
勤眼中,超過三十的女人都算是老人了。

看著正在吃第五個波羅麵包的至勤,穆棉的心,卻飄到撿到他的雨地
上。

她聽見了賽茵的叫聲。在整夜流淚思念她的貓的時刻,她確定自己聽
見了賽茵撒嬌似的叫聲。

哭著衝出了家門,若不是為了怕賽茵淋溼,她是不會帶傘的。低低的
喊著,踉踉蹌蹌的往前追,在住家附近的小公園裡悽悽惶惶的找了又
找。

明明知道賽茵長眠在墓園裡了,穆棉卻流著淚認為,賽茵一定是捨她
不得,悄悄的來看她。

然後,她看見賽茵了。無辜的坐在屋簷下,大大的雙眼看著她。雨水
順著他額上的頭髮滴落,這麼冷,他前襟的鈕扣卻開著。

如果賽茵是人的話,應該像是這個樣子吧?

捨不得像賽茵的男孩子淋了雨,她挪過了傘。

賽茵。雙眼朦朧的又有淚光。

大夫說,至勤是因為飢餓和疲乏所以昏厥的。

「你沒有地方去嘛?」她將手肘支在床上,看著他。

停下了狼吞虎嚥,至勤心底也發了慌。以後…怎麼辦?匆匆的逃出了
家門四天了,沒有身分證,沒有錢,只能在街上惶恐的走著。不敢向
任何熟識的人求救,不管是誰都會將他交到繼父的手裡。

連母親都無法保護他了,只能寄望自己。但是繼父的身高比他足足高
過十五公分,體重將近他的1.5倍,又是個警官。

想起繼父的碰觸…那種噁心的感覺,讓他完全的喪失了食慾。

過去他一直照顧著中風的外祖母。外祖母雖然行走不便,卻仍然當著
家。她向來心疼小小的至勤,放棄了兒童的玩樂和歡笑,專心的扶持
外祖母更衣服藥,對於小至勤,當然保護得無微不至。

所以,繼父行為雖然有異,卻還不敢明目張膽。但是外祖母一過世…

繼父奸邪的面目就跑了出來。

雖然奮力抵抗沒讓繼父得逞,卻也留下傷痕累累。他發誓母親知道整
個事情,但是母親卻只會哭而已。

我不是女生。但是卻遭受到女生一樣恐怖的待遇。除了逃家,他還能
怎樣?

「至勤?」

他驚跳了起來。「什麼?」

「如果沒有地方去,來我那邊吧。」穆棉朦朧的眼睛看著他。

「什麼?!」

「我的賽茵上個月剛過世了…你可以頂他的缺。」

「什麼??!!」

頂一隻貓的缺額?!好當穆小姐的寵物?他看著穆棉,作聲不得。

為什麼…為什麼世界上的變態這麼多!男的變態…女的也變態…長得
好看點…是我的原罪嗎?!

正想一口回絕的他,卻看見一綹微微捲曲的頭髮,垂在穆棉的臉上,
讓她失魂落魄的神情,顯得脆弱。

掠了掠她的頭髮,綿軟的髮絲讓他心下一動。

若是非賣身給骯髒的男人,不如賣身給穆小姐。起碼她看起來沒那麼
可怕。

他答應了。穆棉只是微微一笑,輕輕的摸了摸他的頭。

不喜歡跟人接觸的至勤,將頭用力扭了一下。穆棉也不以為杵。

走進穆棉的家裡時,至勤的心裡很是沈重,不知道怎樣的命運等著自
己。

打開客廳的燈,除了地毯和坐墊,客廳裡只有一架一架的書,唯一的
桌子上擺了台電腦,連電視都沒有。

沈默的,穆棉往窗前的椅墊一坐,順手抱起放在一旁的玩偶貓,沈默


至勤也沈默的坐在她面前的地毯上,不曉得她要怎樣凌虐自己。

等了很久很久,穆棉沒有說話,只有窗外的雨絲,敲在窗戶上,發出
達達的聲音。

等得不耐煩的至勤,抬起眼來看著穆棉…

她,睡著了。

張著嘴,至勤對著穆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選擇笑了起來。拼命壓低聲音,不吵醒穆棉。忍得太厲害了,身體
都拼命發抖。

最後他將穆棉抱了起來,她只是含含糊糊的發出夢囈,抱住至勤的脖
子。

好輕唷…將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好奇的至勤,躺在她的被子上,
看著她長長的睫毛。

真是沒神經ㄟ。萬一,我是壞人的話,怎麼辦?睡得這麼香甜…呵呵


累了好幾天,至勤也大大的打了個呵欠。床好軟喔…他閉上眼睛,我
瞇一下就好…他對著自己說,明天,等穆棉還沒清醒的時候,我就會
離開了…

靠著穆棉柔軟的頭髮…

他,睡著了。

若不是陽光喚醒了至勤,他覺得自己可以睡上一輩子。

透過沒拉攏的窗簾,他眨了眨眼睛。逆光中,花了點時間,他才認出
來,穿著嚴肅套裝的女人,就是昨夜眼神迷離的穆棉。

將長髮挽成一個規規矩矩的髻,戴著無邊的眼鏡。她的身上發著守禮
而內斂的香水味道,若有似無的。

很難將她和昨夜那個穿著印花寬鬆洋裝的穆棉搭在一起。現在的她,
眼神銳利而機敏。

「醒了?」她將外套穿上,看著他的眼神若有所思,「昨天我把你撿
回來,對吧?用來頂賽茵的缺?」

「對。」還不太醒的至勤,沒好氣的回答。

她扶了扶眼鏡,「真糟糕…家裡除了貓食…好像沒有什麼別的食物…
」指了指浴室門口的五斗櫃,「上面右邊的小抽屜有錢,自己打發吃
飯的問題吧。」穆棉將鑰匙丟給他,「記得鎖門。」

拿了鑰匙,至勤望著她,「妳不怕我跑掉?」

「門是開著的。要走就走吧。」她伸手拿皮包。

這樣無謂的態度讓至勤莫名的不高興,「我要把妳所有值錢的東西都
偷走喔!」

「偷吧。」她連回頭都沒有,「我大部分的財產都在銀行裡。這麼點
損失,我還損失得起。」

「喂!穆小姐!」至勤真的生氣了。卻沒有發現他生氣的臉看起來,
卻是那麼的可愛。

穆棉回頭看著他,慢慢的踱到他面前。

「你真的好像賽茵喔。」摸了摸他的頭。

「我不是貓啦。」至勤不太高興的躲著,沒想到穆棉卻在他下巴脖子
的地方,搔了兩下。

阿阿…她真的把我當貓~

「住手!好噁心阿~」至勤護住脖子大叫。

穆棉原本銳利的眼神變得柔和,笑了起來,「我走了,乖乖在家。」

「我才不要乖乖在家!我要把妳家搬空!聽見了沒有?穆小姐?喂~


她居然這麼上班去了。

呆住。衝到窗口,穆棉邁著堅定的步伐,跺跺跺跺的走出巷口。

門是開著的…他望了望門口,卻去開冰箱。

真的有活人住在這裡嗎?冰箱裡只有一罐過了保存期限的冰淇淋。什
麼都沒有。飲水機的水在低水位,地上堆著幾個礦泉水的空桶。

調味盒裡的鹽巴和味素都結成岩石,沙拉油居然分離成上下兩層。

流理台下面有食物…滿滿三大櫃的貓餅乾和貓罐頭,還有貓沙。

他以手加額。拉開小抽屜,滿滿的…都是錢和發票,重。

大部分都是硬幣,還有亂塞的百元和千元大鈔。夾著亂七八糟的發票
,花了好一會兒的工夫才整理好。

發票居然還有八十六年九月的,真是拜託。細心的把鈔票和硬幣整理
好,居然有三萬多塊。

如果拿走這些錢…他應該可以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但是他只找了幾條橡皮筋和小塑膠袋,將鈔票和硬幣規規矩矩的整理
好,拿了當中的兩千塊去買了食物,將冰箱塞滿。

回來細心的記了帳,還有發票一起核對。順便幫她整理家裡和洗衣籃


至勤家雖然不是什麼富貴豪門,外祖母卻頗有品味。所以某些沈默不
炫耀的名牌服裝很有一些,至勤從小就學會怎樣整理祖母的衣服。看
見穆棉這樣把這麼好質料的衣服全凹在一起,不禁皺了皺眉毛。

可以下洗衣機的洗,不能下的送洗衣店。家裡倒是不需要怎麼費心整
理,但是除了窗前那塊椅墊和浴室臥房外,這個兩房兩廳的房子裡,
幾乎沒有任何人出沒的痕跡。

只有灰塵。

連碗盤都有薄薄的灰,奇怪,穆棉平常吃什麼?都吃外面?

等到了十點,穆棉終於回來了。她脫下高跟鞋,愣愣的坐在玄關很久
。一路脫著外套、手袋、眼鏡、襪子,一路脫到浴室。

至勤實在看不過去,嘀咕的幫她撿起來收好,等她洗好澡,頭髮溼漉
漉的出來,昨天那個眼神迷離的穆棉,就出現在他的眼前。

對至勤昏昏的一笑,摸摸他的頭,搔搔他的下巴,被驚嚇的至勤來不
及躲,但是穆棉卻沒再做什麼,只是到窗前的椅墊坐著,抱著她的玩
偶貓。

這個女人…真的是早上那個精明能幹的穆棉嗎?至勤迷糊了起來。但
是她拖著一把溼漉漉的長頭髮不吹乾,一定會感冒的。

「吹頭髮啦。會感冒。」至勤把吹風機找出來,穆棉卻沒有接。

「不要。吹頭髮手會酸。」

至勤花了一點力氣克制,才不把吹風機砸到她的頭上,「我有這個榮
幸幫妳吹乾嗎?」

她沒聽出自己努力壓抑的怒氣,居然還考慮了一下子,「好吧…」很
心不甘情不願的。

挖勒~

熱烘烘的風吹著她柔軟的長頭髮,烏黑的在至勤的指縫裡流瀉。他想
起外祖母。外祖母的頭髮雖然花白了不少,髮質卻一貫綿軟。

「阿媽阿媽,」還小的至勤有回興奮的向外祖母說,「我聽阿姨說,
頭髮軟的女人脾氣好ㄟ~難怪阿媽的頭髮這麼舒服~」他向來要握著
外祖母綿軟的頭髮,才能安心入睡。

外祖母苦笑了一下,「是阿…阿媽的脾氣本來也是好的。」

雖然阿姨姨丈們常在背後批評外祖母的跋扈,至勤卻對撫養自己長大
的外祖母,孺慕。

少婦時喪夫,拖著四個女兒,頑強的在龐大世家裡掙出三房的一片天
,外祖母不是跋扈。

從國小三年級就開始服侍外祖母,他從來不以為苦過。他只是幫著看
護阿姨注意外祖母,和她說話開心而已。

外祖母…妳為什麼死了…妳不是想看我結婚生子嗎?

「至勤?」穆棉軟軟的聲音喚醒了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掛了淚


「吹風機吹了我的眼睛。」他揉了揉,拿起了梳子。

穆棉沒有追問,柔順的低下了頭,讓至勤將她的長頭髮梳開,鬆鬆的
挽了個辮子。

粗粗的麻花辮,朦朦朧朧的眼睛,和累得空泛的表情。讓穆棉看起來
這麼小,這麼脆弱。她整夜沒再說什麼話,看看書,發發呆,十二點
一到,就上床睡覺。

找到另一床棉被的至勤,將棉被鋪在客廳的地毯上,正思睡的時候,
穆棉來搖他。

「床上還有位置呀。這裡睡會感冒。」

至勤突然有種深刻的厭惡。對於穆棉的好感,瞬間毀滅殆盡。她心頭
還是藏著骯髒的想法。明天,明天我一定要逃走。

但是至勤還是冷著臉,走進臥室,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妳希望我怎樣?」聲音凝著嚴霜。

「蓋好被子。賽茵都會蓋被子的。」穆棉將他的被子拉到下巴塞緊,
摸摸他的頭,閉上眼,不一會兒,呼吸勻稱的睡著了。

我…我現在該怎麼辦?

至勤看著天花板的水光,終於笑了起來。當穆小姐的貓,似乎是種不
錯的工作。

明天,明天我一定會離開…嗯…穆小姐的頭髮好軟唷…嘆了口氣,他
的呼吸也漸漸勻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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