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僧侶領他在禪房外等候,輕輕的叩了叩門。

過了一會兒,一個神情茫然的女人開了門,見了他們吃了一驚,閃閃躲躲的離開
,但明峰的憤怒卻越來越熾熱。

騙財,或許只能說神棍假借神意,攻擊人心的弱點,滿足神棍的斂財貪婪,但錢
財身外之物,再賺就有了;但騙色?他知道這些神棍是怎麼說的…若不這樣度劫
,家人就會遇到怎樣的災難什麼的,沒有神通的就叫個不肖徵信社調查一下,雇
幾個人去對苦主家人施暴,讓婦女心生畏懼,不得不從;有點神通的,又更裝神
弄鬼,結果還不是一樣?

但這些女人內心的傷口幾時會痊癒?

他覺得胸口的舊傷隱隱作痛,隨著憤怒的熾熱跳動著,狂信者幾乎蠢蠢欲動。

給我退回去,搞清楚誰才是主子!他在內心怒吼,鎮壓住狂信者式神的狂燥。

「施主,」瘦高僧侶等了他一等,「師父等著跟您見面呢。」

明峰揩了揩額頭的冷汗,踏進禪房。他才剛踏進去,大門立刻關了起來。一陣強
烈嗆鼻的檀香撲了上來。

簡直令人無法呼吸。

穿著灰布直掛個老師父,坐在紅木椅上,慈藹的看著他,「施主,請坐。光臨寒
寺,真是蓬蓽生輝啊。」

明峰沒有動,只是用著冷淡的眼光看著他。看著他嘴皮不斷掀動,一開一闔,觀
外表,也真是鶴髮童顏,頗有世外高人的仙氣。

可惜,這樣皮囊,還是包不住那股貪婪的惡臭。

「封天絕地了,你拜什麼佛,敬什麼神明?你說什麼他們也聽不到。」明峰看著
室內純金打造,兩人高的菩薩,「還有,你死多久了?身為一個死人還貪色斂財
,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老師父停下他催眠似的說法,渾濁卻晶亮的老眼牢牢的盯著他。他發出夜梟似的
笑,「…怎麼可能呢?你怎麼會發現的?我的氣味掩蓋的很好。」

明峰聳了聳肩,沒有回答。他讓妖異纏了大半輩子,對這種氣息太熟悉了。不過
,他真的很好奇,眼前這個穿著人皮的妖異,是怎麼解決統御權的問題?

妖異有個天生的弱點難以克服。這種根源於腐敗人魂、敗德妖魄的怪物,往往因
為對生存的過度執著,而必續吞噬其他眾生。但被吞噬的殘留意識又因為生存的
執著而互相爭奪領導權。往往在爭完領導權之前,妖異會被自己困住,動彈不得


等好不容易解決了統御權的問題,這隻獲得自由的妖異又吞噬了更多眾生,但這
些眾生當中能力較強的又會開始爭奪領導權…因此無盡循環。

不吞噬,妖異會自然滅亡;吞噬,又可能造成自我封印。這就是妖異一直上不了
檯面,成不了氣候的主因。

但他眼前這個人皮妖異,卻沒有尋常妖異的那種混亂、心智失常的現象(主意識
難以全面駕馭眾意識的後遺症),他很清醒而明顯可以駕馭眾意識,雖然是邪惡
的、貪婪的清醒。

要不就是有個修行極高的人魂或妖魄在主宰,那就有些棘手。

老師父對他貪婪的舔了舔嘴唇。多麼乾淨、上等的採補對象!他已經很久很久,
沒看到血統這麼純的人類。光聞到味道就快受不了了…但他是個謹慎的妖異。他
能建立起這樣龐大、隱密的宗教王國,並不完全是憑恃眾神歸天的真空。

因為他聰明。只是有時候會出點兒差錯…不過不要緊,那些幾乎被他啃食殆盡的
女人都「自殺」了…縱然懷疑又如何?那不過是無數巧合中的幾樁罷了…

他餓了,很餓很餓了。他想要吞噬這個乾淨的人…從頭到尾,連皮帶骨頭都啃個
乾淨。但他的謹慎阻止了他。這個人類沒有被他迷惑,甚至一眼就看穿他的本來
面目。

他和明峰對峙著,相對無言。原本濃重的檀香一點點的加深、加重。

等明峰驚覺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呼吸不到空氣,只剩下窒息的檀香。糟糕,太大
意了。他試著屏住氣息,卻只是讓窒息感更深。

他眼前的老師父獰笑,嘴角咧到耳後。

或許放出狂信者?明峰猶豫的抓著胸口。但他明白現在的自己,還不能駕馭…或
說他還不能駕馭自己的憤怒。外面的信徒都是無辜的…

這種鄙惡的香氣實在噁心,他多麼懷念、多麼懷念羅紗溫柔的芳香。

心田裡字句湧現,他失神片刻。「我的羅紗,我的荼蘼,我心愛的花萩樹。」喃
喃的念著。

溫柔的香風湧現,包圍在他身上,排開鄙惡的氣息。他的左眼突然能夠看穿所有
的虛偽,真正的看到了妖異的真面目。

他還有粗略的人形…不過也只徒具人形罷了。像是被剝掉皮、有些腐化的屍體。
妖異發出尖銳歡呼的聲音,他認為完全不動的明峰已經因為太多的毒香痲痹無法
動彈,整個融化得跟蠟燭一樣,迅如疾電的撲過去想吞噬掉他。

沒想到撲了個空。那個人來抬起頭,左眼閃爍如寒星。舉起左手,像是孩子玩槍
戰般:

「你已經死了。」

但他不是攻擊人皮妖異,而是將虛無的子彈打進黃金打造的神像。薄薄的黃金外
殼龜裂,轟然而出的巨大妖異發出驚人的慘叫。那顆虛無的子彈打穿了他的額頭
,微光一閃,明峰的左眼卻看清楚,是片碎玻璃似的碎片。

敏捷的一抓,當他切斷妖異與碎片當中的絲連,龐大的妖異整個崩潰,無數意識
和還沒消化殆盡、失去理智而瘋狂的眾生一湧而出,像是蝗蟲一般。

明峰大吃一驚,等他看清楚這些被吞噬而沒完全消化的眾生幾乎都是精怪時,心
裡隱隱作痛。

所以他們才說,這個方向有邪惡法師,只能消極的逃避這個方向。

握著火符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殺他們,於心不忍;不殺他們,失去理智的
瘋狂精怪只會變成妖異。

他們聽不聽歌呢?他們也跟正常的精怪一樣喜歡唱歌嗎?

「大路長呀長,從家門伸呀伸…」明峰唱起歌來,兩句簡單的歌詞,卻鎮壓了失
序的瘋狂。

他啞然片刻。當麒麟的徒弟,不得不承認,這種看起來簡直荒謬的小說對白,往
往是最容易感動眾生的咒。

不知道托老知道他筆下比爾博的健行歌被拿來這樣用,會不會笑到捶椅捶桌啊…

「那遠方路已盡,讓別人來走吧!去踏上新旅程!
我的累累腳啊,要往那旅店走,好好的睡一覺…」

「好好睡一覺…是該好好睡一覺…」精怪們反反覆覆的唱這一句,身影漸漸變淡
、消失,伴隨著在風中漂蕩的嗚咽。

當妖異徹底崩潰消逝的時候,整個醜陋的寺廟突然響起憤怒的地鳴,樓柱動搖。
失去被妖異控制的弟子和信徒迷惘的互相對望,然後驚叫著逃出這個即將崩垮的
建築。

當一陣天搖地動後,整作寺廟垮成廢墟時,他們回顧過去,像是場漫長的惡夢。


明峰騎著機車,俯瞰亂成一團的弟子和信徒,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傷亡。但芳香
的風已經遠去,他的左眼,又恢復正常了。

攤開手掌,那片染了血的碎琉璃閃著微光。他搔了搔頭,將碎片放在皮夾裡。

吹著口哨,他哼哼唱唱的上了機車。或許過個幾十年,這裡會恢復原貌,若那時
他還找不到幻夢田園,或許會再回來吧。

「大路長呀長,從家門伸呀伸。
 大路沒走遠,我得快跟上…
快腳跑啊跑,跑到岔路上,
四通又八達,川流又不息。
到時會怎樣?我怎會知道…」

因為他唱得很專心,所以不知道流離顛沛的遊魂站在道邊接受他的「供養」,也
不知道眾生們藏在樹梢、飛在空中,聆聽他愉快的歌聲。

當然他更不知道,他的後座有一抹白色的倩影,收斂著蕩漾的香氣,表情是那樣
的愉快。

這是個美麗的春末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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