惱到最後,他仔細看帖子,卻有些傻眼。具名的居然是「張慎言」。

也就是說,是那個八歲大的孩子一本正經的下帖邀他吃飯,讓他一時之間有些哭
笑不得。

但仔細想想,也是這個理。劉娘子門裡的男丁,也就這麼一個,雖說實在小了點。
但跟他有交情的,也是這個小公子,說來是個小主子,設宴下帖,也尋摸不出什
麼錯處。

他笑著把帖子給陸封看,他愣了一會兒也轉過彎來,噗嗤一聲,「這劉娘子倒心
眼多。」

上善平和的問,「你怎麼看?」

這些日子公子的笑模樣多了,他心底有數,也去暗暗查了這家的底細。不論外在
名聲,單論劉娘子的為人,倒是打夥兒說好的。尤其那些佃戶夥計,都爭著把自
家女兒送去給劉娘子當丫頭。

開封城南雜貨鋪子的掌櫃奶奶翠麗就是劉娘子帶出來的丫頭,識字能算,能幹得
出名兒,勤快又懂規矩,侍奉婆母至孝,娶了她後沒兩年,孩子也生了,房子也
翻新了,還贖了整個鋪子出來,成了自家的。

這是個拔尖的,其他嫁出去的丫頭最少也溫順懂事,落落大方,沒讓人小瞧去。

從僕看主,這劉娘子就不是一般的,是個賢慧的正經人兒,才能帶出那麼好的丫
頭,養出這麼個出色的小公子,難怪公子喜歡得跟自己兒子一樣。

「想來是母親關心孩子在外的交遊,想看看公子罷了。」陸封謹慎的回答。

上善啞然失笑,「這是把我跟言兒看成同輩兒呢。」

「也只能這樣看,劉娘子也是有難處的。」陸封也暗歎了聲。

也是。上善默然片刻,「你親自去回拜帖吧,就說我定去叨擾。」

他知道慎言和他嫡母感情更勝親子,開口閉口都是我娘。劉娘子擔心孩子的朋
友…還是個年紀這麼大的朋友,也是應該的。

原本他不太想去,實在是因為流言四起,很有些不好聽的。他這個當口跑去人家
家裡作客,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反給劉娘子添麻煩。

只是藏著掖著豈不是更像心底有鬼?既然言兒大大方方的具帖了,乾脆就明道兒
過,就是投緣的忘年之交罷了。

當天他就裝扮合宜,正正經經的投帖拜友。門房是個臉上有疤,少了截胳臂的老
漢,聲如洪鐘,卻客客氣氣,禮數周到的將他往裡讓,請他到大廳坐著。

這劉宅倒是標準莊戶人家的格局。前庭是個廣大的曬穀場,也就兩進院子,勉強
隔個內外。大廳地上鋪的是青石磚,但看起來頗有年頭,只是打掃得乾乾淨淨,
擦得錚亮。兩排椅子都是柳木打造的,不值什麼錢,但搭著土布軟墊,別有一種
溫馨可喜的感覺。

坐在大廳,門房奉上一杯茶,看茶湯金黃,入口卻帶著淡淡麥香和絲毫蜂蜜味道,
竟不是茶葉。

慎言扶著劉娘子前來,規規矩矩的見禮,上善雖然有些想笑,還是肅容拜見了「伯
母」。

今天劉娘子倒是打扮得貴氣些,石青福字大掛,盤起雲髻,插著一根玉簪,倒有
幾分貴婦人的模樣,生生老了幾歲。

只是他還記得她拎著齊眉棍的潑樣,只能生生把笑嚥進肚子裡。可她故做和藹的
詢問勸菜,一副長輩模樣,真真要讓他繃不住。

食罷上茶,依足了禮數閒談幾句。原本就是走個禮數過場,看劉娘子從緊繃到放
心,再三說慎言年幼矇懂,想來也是無事…

可一直擔足小心事的慎言卻看不穿大人的把戲,瞧娘只是拼命客套,怕娘真的不
讓他和陸叔叔往來,心底真的急了,忍不住插嘴,「我才沒有不懂事!陸叔叔,
你跟我娘說啊,說你沒有對我做奇怪的事情,也沒有亂摸!」

上善噴了半桌子的茶,劉娘子乾脆跌了手裡的茶盞。

一時之間,大廳靜悄悄的,連主人帶奴僕,個個連大氣都不透。

還是劉娘子身邊的四喜兒反應快,她勉強擠出個笑臉,「小公子,明兒該我講的
三字經,有幾個典故我不懂呢,能不能請你跟四喜兒說說?」

「現在?」慎言有些吃驚了,看了看他娘,又看了看上善。「可是…」

上善也努力彎了彎嘴角,「言兒,我會跟你母親好好說。」只是說到那個「說」
字,忍不住咬牙,袖裡的手也暗暗攢起拳頭。

劉娘子僵硬的笑了笑,「去吧,四喜兒頭回講學呢,幫幫她吧。」

四喜兒趕緊牽了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慎言出去,整個大廳的氣氛凝重又尷尬。

「給他取了這麼個名字,怎麼還是口無遮攔。」劉娘子打破沈寂,撫著額。

「…上樑不正下樑歪!」上善幾乎從牙縫裡擠出字來,說得非常不客氣。

劉娘子默認了,深深一福,愁眉苦臉的,「我就這麼個兒子…」

「當陸某人是什麼東西!?」上善終於吼了出來,氣了一整個哆嗦。

「不就我不認識你嗎?」劉娘子也大聲了,「不然把你請來幹嘛?不就想看看我
兒子的大朋友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婦人之見!而且還淺薄邪佞!妳怎麼可以教養言兒…」

「我養個兒子容易嗎?外頭壞人那麼多,我不替他小心替誰小心?…」

他們兩個開始撕破臉大吵特吵,身邊的人卻都呆了。陸封知道他家公子脾氣不算
好,但表面平和,裝得那是一整個無懈可擊,謙謙君子,就沒跟人紅過臉。

劉娘子的丫頭家僕更是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他們家小姐對外都是溫柔賢慧,說話
輕輕慢慢,雖然知道她私底下有自言自語說胡話的毛病,也對規矩禮數嗤之以鼻,
但她該裝得時候裝得挺道地,誰也捏不出錯來,又心計過人。連拎棍子出去打人
都是千算萬算,還糊弄了個糨糊糊的拴馬石。平時更是個連罵人都懶的人,沒見
她跟誰高過聲。

現在這兩個外表溫和的人卻有來有去的吵起架來,真讓兩幫人馬都矇了。

「妳這種身分,就該事事留心!」上善怒聲。

「我有什麼可以留心的。」劉娘子冷嗤,「我不做什麼就已經是谷底了,做什麼
還能更低去?」

「妳就不想想言兒?」上善更火了。

「言兒姓張我姓劉,有什麼相干?」劉娘子哼了一聲,「言兒若將來仕途有望,
老張家自然會上趕著要把他入宗祠,到時候自然跟我一刀兩斷,一點兒壞名聲也
沾不著。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把他養大,好好保護他。既然撕破臉了,我
倒要好好問問,你接近言兒是為什麼?」

上善瞪著她,卻見她一臉正氣兩眼怒火,竟像是個護雛的母鷹。

他心裡一酸,說不出什麼滋味。眼前這女人居然甘願讓言兒認組歸宗…將來鳳冠
霞披絕對不會是她的。

「沒為什麼。」他熄了火氣,「我不會有兒子,難得言兒和我投緣。」

劉娘子瞪圓了眼睛,卻把意思理解歪了。小心翼翼看著他面白無鬚,雖然聲音還
是男嗓,莫非某部位已然不是…?那真是人間慘劇。

她湧起一股感同身受的悲傷,想想當初知道自己再不能生育的時候多麼難過。幸
好她還有個貼心的言兒,不然真不知道怎麼熬日子。她現在終於能夠明白陸家三
公子為什麼這麼疼愛言兒,自家生不出來,看著別人的乖小孩不免垂憐。

劉娘子倒了茶,細聲細氣,「陸三公子,是妾身誤會了。給您斟茶認錯。」

她挺著腰跟他吼,上善還能不弱氣勢,劉娘子突然軟和,倒讓他一整個狼狽起來,
「劉娘子哪兒話,是陸某不該口出不遜,衝撞了劉娘子…」

劉娘子把茶擱在他几上,神情緩和許多,「言兒有您這樣一個忘年之交,是他的
福氣,妾身也在此致謝。他上午要上學,可下午就在家。您若沒事,請來指點一
下他的學業。」

為什麼突然講和了?上善摸不著頭緒。不過他還是聽懂了,劉娘子體諒他苦無兒
的心。只是劉娘子一個下堂婦門前是非就多,他來不是添亂嗎?

「反正我名聲擺在那兒,就是這麼樣了。」劉娘子笑了笑,「只是於您名聲有礙。」

「…陸某連陸家宗祠都沒記上名號,又能有什麼名聲可言?」他自嘲著,拱手作
禮,「那就多有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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