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哭了一會兒,有些訕訕的。但他不要丫頭幫他洗臉,自己挽了袖子洗了,還
自己費力的梳頭綰髻。

上善也沒阻他,只是看他挽得吃力,才想到剛拎著他手臂似乎太用力了,很慎重
的道歉,接過梳子幫他梳頭。

他畢竟沒有小孩,不知道怎麼跟小孩子相處。又心疼這個懂事的小公子,用得是
溫和的平輩語氣,讓慎言不知不覺放下戒心,低頭讓他梳頭。

「小公子,我若使力大了,你可要說。」上善盡量輕手輕腳,可他從來沒做過這
種伺候人的事情。

雖然被扯了幾次頭髮,慎言有些齜牙,可人家把他當男子漢,他也忍住了,耿著
脖子說,「不疼!謝謝陸公子!」

「你喊我一聲陸叔叔好了。」上善不禁笑了,「十六歲中了秀才後,十二年沒捏
酸文了,再來幾句公子,我要倒牙了。」

慎言抓了抓頭,嘿嘿傻笑,「…陸、陸叔叔。你也叫我慎言好了…不然跟我娘一
樣,叫我言兒。」

「…言兒。」上善看著慎言穿著他的袍子,胖胖的臉龐帶著燦爛的笑,心底又酸
又疼。想他今年都奔三的人了,膝下荒涼。

可他自己吃盡了庶子的苦頭,又怎麼捨得置妾侍讓自己的孩子吃苦。再娶的話,
他這樣滿世界跑馬停不住的個性,只是平添深閨一怨婦,何苦又何必。

但現在,他真想要這樣一個孩子。他也有點懂,為什麼那麼艱難,又不是自己骨
肉,劉娘子會硬頂著要把孩子留在身邊。

只是他不知道,慎言這句「叔叔」多麼難得。慎言在很小的時候目睹了父親的暴
行,至此對所有青年男子都有嚴重的戒備。他讓母親帶著往老張家奔喪,他的兩
個伯伯惡形惡狀,讓他的反感抵達最高點。

從此之後他都一本正經的喊人公子老爺,死都不肯喊叔叔伯伯。大家都只覺得這
麼點大的孩子學著大人的禮數可愛又可笑,卻不知道他早熟而敏感的心底有著怎
樣的傷痕。

但眼前這個溫和又尊重他的青年,讓他放下戒備,甘願喊他一聲叔叔。

「言兒,」上善又喚了一聲,「我讓繡娘去幫你補衣服了,你別急,很快的。先
吃點東西吧。」他推了碟點心。

「謝謝陸叔叔。」他取了一塊芝麻酥,「那個,」他不太好意思,「不要補得太漂
亮…我娘的針線…」他很大人的嘆口氣,「你知道的,人無完人。」

上善笑了起來,「你跟你娘感情倒好。」

「我娘除了針線很差勁外,真的很好,很好很好。」慎言拼命強調,「就是打人
的時候很兇,飛眼刀的時候讓人打寒顫。可這不是她最可怕的地方…」他小小聲
的湊近上善,「惹她生氣,她真的不給零用錢!」

舒了口氣,神情很凝重,「陸叔叔,你說可不可怕?」

上善拼命控制表情,嚴肅的點點頭,「爺們出門怎能沒點錢呢?的確可怕。」

「就是啊。」慎言很悲憤,「連要買張紙都得跟娘伸手拿,多難看。」

上善跟他聊了起來,聊到衣服送來,幫著慎言穿好還意猶未盡。索性騎馬載他回
家,小毛驢在後頭溫順的跟著。

他從來不知道,他能跟個孩子聊這麼久。他兩個哥哥膝下各有一子,只覺得他們
鬧得煩,從沒想過跟他們打交道。這麼個長得也不是很漂亮的小孩,卻這麼得他
緣,連慎言說掏雞蛋被母雞追的事情都聽得津津有味。

大概是苦孩子都早熟懂事,他的母親也不是凡婦。不過聽到慎言說他娘自比孟母
還異常得意,讓他笑出聲音。

「陸叔叔,我家到了。」慎言有些戀戀不捨的說。

這麼快?一個多時辰的路,一晃眼就過了。

「…這麼遠,你都自己來去?」他撫了撫慎言的頭。

「夏收了,李爺爺、孫爺爺、盧爺爺…」慎言扳著手指算,「連我娘都忙壞了,
我自己可以的。而且小毛很乖,不用走路,已經很好了。」

「言兒,你是好孩子。」上善溫和的說,下馬把他抱下來。

「陸叔叔,你也跟我娘一樣好。」他小臉笑得燦若春花,「有空找我玩兒,我會
下棋喔。」

看著慎言揮了揮手,牽了小毛驢進角門。上善笑了笑,卻覺得有些空落落的。原
來有個孩子是這樣的感覺啊…

如果我有個孩子…

但他很快掐滅這種幻想。就算他娶妻生子…他大概也別想把孩子養在身邊。祖母
一定會把孩子帶著養,當成一根掌握著他的風箏線。

這他是不好違抗的。一個孝字疊恩字,重逾千斤。

他有些蕭索的策馬回去,緩行成快步,最後狂奔起來。速度略略驅去了那種環繞
不去的悶,回到臨陽鎮的時候,表情已經恢復平和。

陸封和一眾小廝迎了上來,上善淡笑,「可吐什麼出來了?沒傷了人命吧?」

「哪能呢?」陸封恭謹的回答,「一點皮肉傷,三五天就養得好。帳上虧損的銀
子,限他十五天內補上。」

上善微微挑眉,「陸封,在陸家懶散了骨頭吧?幾時這樣意慈心軟了?」

陸封走上前兩步,低聲說,「回公子的話,若是咱們自家的,三天就讓他吐出來。
吐不出來就讓他吐個幾盆血!可這又不是…」

上善滿意的點點頭,嘴裡卻說,「就算咱們家的,三天也太緊了不是?總要給人
賣傢俬填空缺的期限…五天就差不多。」

「公子說得是。」陸封也笑了,「可公子,咱們兄弟窩在這麼點地方…實在閒得
難受。」

上善沈默了會兒,嘆了口氣,「等陸貴回來,換你跑跑吧。不然坐吃山空也不是
辦法,幾攤生意也不能放著不管。」

陸封想勸,可看到公子蹙了眉,知道他心底比兄弟們更憋屈,也就閉了嘴。早知
道就讓公子帶著行海去,不該勸下來。現在卡在開封真是無聊透頂。

可他們委屈,公子不是更委屈?難得公子今天笑得多了,他也機警的換了話題,
「今天這小公子,還真是可愛。」

「是可愛。」上善笑了笑,「你家娘子和孩子接來沒有?咱們在開封還有得耽擱
呢。」

「回公子,前天接來了。」陸封也笑開了花,「我家女人安頓了,想設個宴請公
子賞光,粗茶淡飯的,您別嫌棄。」

「什麼話你,」上善嘆了口氣,「你也少跑那些不乾淨的地方,沒事惹你家娘子
生氣。」

陸封摸著腦袋瓜笑,「年少不懂事,現在哪能呢?孩子都能叫爹了…」

「還有幾個兄弟的家眷也都接來吧。反正我也回不去別府,就安心住下,沒人住
房子白放著壞了。幾時設宴,提前跟我說聲就是。」他拍了拍陸封的肩膀。

說起來,他很珍惜自己的人。名分上是主僕,事實上卻是兄弟。千里行商諸多兇
險,都是彼此拉拔著過來的。

安頓幾年也沒什麼不好嘛,最少這些漢子能一家團圓,不會聚少離多。

只是人皆有家,他的家在哪呢?不免有些惆悵。


隔了幾天,他又在近午時分,蹓躂到臨陽鎮。

自己也覺得好笑,只是這份好笑,在看到慎言眼中的驚喜,又平復了。小小的孩
兒偎在他懷裡吱吱喳喳,有些怯怯的握著韁繩,滿眼興奮,心底就覺得舒服、安
穩。

「言兒,你若喜歡馬兒,陸叔叔送你一匹小馬兒吧。」他脫口而出。

慎言卻搖搖頭,「娘說等我十歲,就攢錢幫我買一匹。」他回頭笑得燦爛,「不過
還是謝謝陸叔叔。」

他眼神柔和下來,「提前有不好嗎?」

「娘不會收的。」慎言語氣有些失落,不過還是笑嘻嘻,「娘說現在買也不是擠
不出錢,可是不知道年冬會不會一直這麼好。凡事都要有個預備嘛…我不會跟娘
吵這個,我不想咱們家以後吃不飽。」

「你們家不至於吃不飽吧?」上善擰了眉。

「有的。」慎言露出些許驚懼,「那年發大水,娘抱我爬上屋頂…三天我只吃了
一個饅頭…娘什麼都沒吃。很可怕,水裡有死人飄…後來水退了,還是只能喝稀
飯,喝了很久很久…」

「在老家的時候?」上善有些心疼的摸摸他的頭。

慎言用力點頭,「那時孫爺爺他們都在莊子上,不能來。不知道是誰把大門鎖了,
出不去。娘邊哭邊抱著我爬梯,雨好大…」他嘆了口氣,「娘就是愛哭。可看她
哭,我就不敢哭了。她說我是家裡的頂樑柱,唯一的男子漢。」他挺了挺胸膛,
「娘要靠我保護。」

孤兒寡母,心腹的家人被打發到莊子上,發大水沒人顧及他們,反而鎖了門。活
著多麼艱辛。

「現在孫爺爺跟你們一起住了?」上善問。

「是呀。」慎言的表情放鬆了,「一切都好了。發大水孫爺爺他們也會帶我們跑。」

摸著慎言的頭髮,他不禁黯然。他發現,慎言是個心細的孩子,在他面前才露出
童稚的模樣,在他母親面前,卻會硬撐著裝大人哄著他娘,知道要讓娘開心。

但慎言,也不過快滿八歲,因為他的娘是被休離出門的,他跟同窗的感情也好不
起來,常常被欺負,竟連個朋友也沒有,只能跟他這個接近陌生人的「陸叔叔」
說心事。

他不免有些苦澀的將自己慘澹的童年和這個投緣的孩子重疊了。

只是他也沒跟小孩子相處的經驗,只能乾巴巴的一有時間就去接他回家,和他聊
聊行商時的千山萬水,奇特風俗,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

可他知道,慎言是喜歡他的。看到他小臉就發亮,讓他非常感動。

只是他們非親非故,不免引得人人側目,最後就有些不好聽的話傳了出來。結果
還驚動了劉娘子。

讓上善頭疼的是,劉娘子下帖請他來家吃飯。

這是去還是不去呢?

陸公子上善,陷入了很深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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