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心忐忑的翻來覆去一整夜,不斷的摸著自己的嘴唇。雖然說,殷曼
給的那口妖氣沒有什麼不好的…甚至可以說讓他感覺非常美妙舒適…

但是,「妖氣」欸!

他隔一陣子就去摸摸頭頂,害怕頭上長出兩隻角來。

折騰了大半夜,朦朦朧朧睡去了,沒想到天剛亮就醒了。

真是奇怪的感覺…睡不到幾個小時,他卻覺得全身精力充沛,精神奕
奕。連呼吸的空氣都特別甜,洗臉的水特別的沁涼。

原本有些近視的他,發現看出去這樣的清楚,連對面樓上陽台的小雛
菊都像在眼前。只要他願意看,小花細嫩的花瓣就像在眼前一樣。

不放心的摸了摸頭頂,又照了半天鏡子,確定自己沒有異樣,他才穿
好衣服打開門。

家裡照例是靜悄悄的,這反而讓他放心下來。他生長在一個表面完整
的家庭,但自從出生以後,父母親就不斷的爭吵,奶奶還在世的時候,
他還有人照料,年初奶奶過世了,他被迫赤裸裸的面對父母親的戰局,
而孱弱的病體也因為缺乏照顧每況愈下。

不過最近父母親吵架的次數少了很多,就只是冷戰。他習慣性的在鞋
櫃上找到爸媽留給他的餐費,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安靜的出門去了。

走到半路上,他突然警覺的停下來,有些不安的徘徊一會兒。決定走
另一條比較遠的路去上學。當然,他也因此躲開一群等著「借錢」的
不良少年。

他不知道,殷曼也不知道,這一口憐憫的「妖氣」改變了一人一妖的
命運。

在這個早晨,君心難得心情愉悅的哼著歌上學去,殷曼也舒緩的坐在
陽光下吸收日光精華,作著早課。

君心一無所覺的從殷曼的陽台前走過,而殷曼正面對著晴空飛逝的浮
雲,身心都沈浸於物我兩忘的境界裡。

誰也沒有發現誰。

但是他們的命運,卻緊緊的相繫在一起,沈重的命運之輪開始轉動了。

***

君心專心的上了兩堂課,越來越訝異。

他現在稍微理解「妖氣」對他的幫助了。只要他專注在哪裡,有股令
人舒服的沁涼就會集中在哪邊。

上課的時候,他專心的注視著老師,看著黑板,聽著講課,那股沁涼
就在腦袋忙碌盤旋。而且,老師講課的內容,他都明白了。即使下了
課,內容像是用印的,緊緊的印在腦海裡,忘也忘不掉。

君心才小五,實在還是個玩心很重的孩子。他開心的開始試驗,專注
在耳朵,就可以聽得更廣,專注在眼睛,就可以看到遠。像是發現了
有趣的新玩具,他這樣默默的玩了很久。

他從小身體不好,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本來長得可愛的小朋友都是老
師的寵兒,但是他實在太內向,太安靜,父母爭吵的陰影一直籠罩著
他,讓他很畏懼大人,所以老師靠近些都會臉色大變的退後,一直都
不得老師的喜愛。

再加上他們小學從小三就男女分班,班上幾乎都是要進入青春期的少
年,內向又嬌秀的他很快的就變成同學們欺負的對象,可以說,學校
生活對他是種苦刑。

下一堂是體育課,他沈重的嘆口氣。體育老師一直看他很不順眼,今
天不知道又要出什麼新花招羞辱他了。

為了不想讓同學捉弄,他悄悄的跑去廁所換體育服裝,心裡奇怪今天
怎麼沒被同學逮到。

他不知道的是,在同學惡意想把門鎖起來,好好捉弄他一番之前,他
已經帶著體育服裝飛也似的從門口跑了出去,同學只見白影一閃,張
大著嘴,看著他的背影。

鈍鈍的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已經跑到操場集合了。心裡只有
幾分奇怪,怎麼跑沒幾步就到了操場?同學們為什麼慢吞吞的跟在後
面?

是不是又要欺負我了?他不安的回望還在小跑步的同學們,只覺得他
們的臉色像是見了鬼,一個個都很慘白。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有些驚恐。這個慢得像烏龜的娘娘腔,今天是怎
麼回事?跑起來像是渦輪加速一樣,只看到一閃,人就在操場了。

體育老師也有點摸不著頭緒,原本要出口的諷刺只好吞進喉嚨裡。他
斜了一眼君心,更是厭惡這個粉頭白面的死小孩。

果然以前都是裝死偷懶的。哪有什麼氣喘?就是懶病而已!

「今天我們上單槓。」他懶得廢話,「每個人都來拉五下,拉不到五下
的,下次拉,學期末還拉不到五下…」他惡意的對著君心笑笑,「體育
不及格,我直接幫你轉到女生班去。」

在同學不懷好意的嘩笑中,君心紅了臉。他低下頭,雖然老是被這樣
羞辱,但是他還是深深被刺傷了。他真的不明白,到底是做了什麼,
老師和同學要這樣欺負他?

「李君心,你先來。」體育老師懶懶的對他招手,「要不要老師抱你上
去拉住單槓?別害羞嘛,女生班我都是先抱上去的,你又不是第一個。」

下面的同學笑得更大聲,君心的臉紅不再是羞愧,而是憤怒。他虎的
一聲攀住單槓,雙手運勁,那股沁涼意隨勁走,不但讓他拉了上去,
還在單槓上面打直了胳臂,撐了起來。

同學們的笑都停了,張大了嘴巴,像是呆瓜一樣看著他。

沈默的做了五十下拉單槓,他輕鬆的下了地,抬頭看著同樣張大嘴的
體育老師,「老師,這樣可以嗎?」

和他的眼光一觸,體育老師打了個冷顫。這個原本清秀宛如少女的小
孩子,眼光像是猛虎一般,放肆而囂張,全身戟刺著令人恐懼的寒氣,
讓他本能的退了一步。

「嗯…呃…可以了。」體育老師也覺得自己失態,輕咳一聲,「下一個。」

君心回到隊伍中,一鬆懈下來,那股沁涼消失,他開始覺得雙臂酸痛
不已。他把注意力擺在手臂上,沁涼來去循環,每次循環都讓酸痛減
輕一些。

那個妖怪姊姊…殷曼…她說得是真的!

那股沁涼就是妖氣嗎?只要這股妖氣還在,他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
了!他不會被嘲笑、被欺負,可以高高興興的過每一天了!

原本的陰霾盡去,他像是看到了充滿希望的金光…然後黯淡下來。

「你若好好鍛鍊,這口妖氣應該可以讓你抵抗別人的欺負,若是貪懶,
妖氣可是會消失的唷。」殷曼的話迴響著,他開始一陣陣的發冷。

好好「鍛鍊」?但是要怎麼鍛鍊這口妖氣?

身體不好的孩子通常很喜歡閱讀,這也是他纏綿病榻的唯一消遣。為
了這種惶惑,他翻遍了圖書館的書,找不到答案。後來在幾本幾乎是
看不懂的道教書籍裡頭看到了幾行,在艱澀的古文裡,他只看懂了練
武也算是鍛鍊的一種。

怎麼練武呢?他搔搔頭。反正練武也只是鍛鍊身體,那就從跑步運動
開始吧。

這個小學生,就這樣矇矇懂懂的踏上修道的第一步。

***

殷曼這幾天都睡得很差。

她是修煉過千年的大妖,所謂的睡眠其實也是修煉的一部份,但是總
有個小小的、懇求的聲音在呼喚她,嚴重打擾她的修行。

飛到梳妝鏡看著自己濃重的黑眼圈,她真的有幾分想哭。

明明知道那小孩子就只是憑藉著一口借來的妖氣,所以跟她有聯繫,
若是真的嫌煩,收回來就是了。

但是她又有點不忍。

作為一個稀有種族的妖,她更稀有的是對人類莫名的好感,雖然摻雜
了許多雜質,但總不太想去傷害人類。

或許他們這族跟人類實在太相像了,所以在失去所有族民蹤跡之後,
她也有部份移情作用吧?

若是把這口妖氣收回來,這孩子的身體很快就會被黑氣吞沒。她實在
也有些不安,這個普通的人類孩子身上卻下了某些禁制,雖然她短暫
的打破了,但是這禁制非常複雜,像是從未出生就纏綿著,如果去了
這口妖氣,肯定這個人類孩子會永遠病榻纏綿。

她煩躁的在屋子裡飛來飛去,那細小的懇求透過睡夢,不斷的傳到她
心裡。

修煉千年,她卡在一個不大不小的關卡,大概不出百年就可以成妖仙。
說真話,能不管閒事就不想管閒事了,這也是她隱居到大都市的緣故
之一,這個都市有能人看管,很多事情可以涼涼的坐著等別人處理。

這小鬼就不能住嘴嗎?殷曼幾乎暴跳了,自己也真是有病,當初為什
麼要讓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一聲聲的「殷曼」,讓她坐立難安,她想到遙遠的歲月,那個幾乎忘卻
的,她之所以要修仙的緣故…

她終於忍不住展翅而去,火冒三丈的飛過大半個城市,衝進了君心的
臥室,怒吼著把他叫醒,「吵三小?辣塊媽媽的叫魂哪?!要我吃了你
嗎?死小鬼!老娘不吃人肉,吵死啦!」

君心猛然驚醒,看到雪白翅膀在他頭上盤旋,顧不得殷曼的怒火沖天,
他跳起來一把抱住,「姊姊!姊姊!殷曼姊姊!」

「誰是你姊姊…」殷曼罵著,許久波瀾不動的心卻酸軟起來。在遙遠
的歲月那頭,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呼喚…

她掙開來,發現自己衝動而來,居然沒有假身。輕嘆一口氣,她幻化
成人形,不大高興的把他推遠點,「我是妖怪,你該害怕得要死,沒事
半夜叫什麼魂…欸?」

殷曼搭了一綹髮絲過去,有些驚疑不定。她沒仔細察看過這孩子──
大妖跟修道真人接近,於世事早已淡然,當初一時憐憫給了他一口妖
氣,也是臨時起意的。但是剛剛一推…

才發現這孩子有些古怪。

體內禁制一停止,原本的遮蔽就消失了。內觀才發現這個人類孩子氣
海洶湧,滔滔不絕,只是拘於禁制,只能在丹田盤旋,不入經脈。但
是自己的那口妖氣卻像個細小的錐子,一點一滴的破壞禁制。

萬一禁制被破壞,這個完全沒有修煉的小孩子就像是滿水位的水庫,
只要鑿出一個小洞…

殷曼心頭一涼。

再想深一層,殷曼就不只是一涼了,根本就是如墜冰窖。

一個沒有修煉的人類孩子,居然有這樣的真氣,要不就是他吃了什麼
內丹金丹之類的…但這是二十一世紀,修道人口少到不能再少,人類
早已遺忘修道之路,就算他們妖類,認真修行的也是百不及一,還常
常被認作是笨蛋,這點可能性可以排除。

另一個可能就是…他是遭貶的仙佛之一。這樣就比較說得通,也讓殷
曼頭皮發麻不已。若是遭貶歷劫的仙佛,她插手干預天命,後果不是
一個小小的妖怪可以承受的。

但是想到那個差勁的禁制…與其說是禁制,還不如說是個惡咒。若是
遭刑天而貶的仙佛,不會用這樣不入流的惡咒吧?這個可能性也很低。

再來就是流放或被迫解體的魔…但是探查來探查去,又感受不到與生
俱來的半絲惡氣。

她就這樣逕自發愣,君心也望著她不說話,心滿意足的眼中,帶著純
真的仰慕。

去了恐懼,仔細端詳著殷曼。修煉千年的她,隱隱的從雪白肌膚下透
出一層淡淡的珠光。眉目如描如畫,細緻而安詳。挺直的鼻樑下是嬌
嫩的唇,就算是在罵人,也是好看得不得了。

雪白的翅膀大大的伸展在耳上,幻化成人形的軀體朦朧的像是幻影
般,站在漆黑的房間裡,也隱隱有光。

像天使,殷曼真的好像天使。

許久,殷曼才嘆口氣,收回髮絲,喃喃抱怨著,「…我就知道天劫沒那
麼好過。劈雷閃電算什麼?現在這個人禍才厲害呢…」

她示意君心坐下,心事重重的瞧了他幾眼,終於下定決心。

「孩子,你找我幹嘛?」殷曼實在還抱著微小的希望,若是他要修道
以外的任何願望,她都打算盡力滿足他,終究是有緣。

「…我叫君心。」他仍然臉孔微紅的望著殷曼。他生長在缺乏愛的家
庭,奶奶成天念佛,連多說一句話都吝嗇;而母親不是跟父親吵架,
就是對他不理不睬。眼前這個妖怪姊姊,反而讓他覺得可親。

「君心,」殷曼有點頭疼的按按額頭,「你想要什麼?」

「…我想留住妖氣,但是我不會鍛鍊。」

殷曼半晌不開口,臉孔陰沈了下來。若是為了他的小命著想,這口妖
氣得收回來。收回來他終生就是病人了…不收回來,沒有引導的真氣
一定會爆了他的經脈。

她幽幽的嘆了口很長的氣。「君心,你知道,我是妖怪。」

他點點頭。「我不怕的。」

「我怕死了。」殷曼喃喃著,「好吧,救人救到底…所以說,喜歡多管
閒事的得來看看我的下場…」

她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過了千年,月色和家鄉別無二致。

「我收你為徒。」她淡淡的,「我教你人類修道的方法。你若想留住那
口妖氣…就只能修道。我可不保證是舒適的康莊大道。」

「師、師父。」君心口吃著,想要照著電視劇演的跪下來。

「得了。」殷曼飛出髮絲將他一托,「你不能認我這師父。」沒有大成
就就算了,萬一修出點成績,一個妖怪師父叫這孩子怎麼抬得起頭?
「歲月對我是沒意義的,你就叫我小曼吧。」

「…小曼。」君心不知道為什麼紅了臉,小小聲的叫了。

他不知道殷曼心思細密,若是以小名相稱,修道者頂多就認為殷曼不
過是君心收服的大妖而已,不會疑到師徒關係。她既然因為心慈救了
這孩子,就不想讓他將來難堪。

「你要築基…我幫不了你。我是妖,沒有經脈可以行功。」殷曼決心
隱瞞他的狀況。這麼小的孩子…跟他說這些幹嘛?他也不用築什麼基
了,他現在的問題是資本太雄厚,放出來會山崩地裂。

「我教你引氣導流,但是也只能教。至於如何運行,你要靠自己。人
妖殊途,我能幫上的忙不多。」

殷曼輕嘆,跟他講解了「調息」的入門。

因為君心什麼都不懂,要不然他一定會懷疑為什麼殷曼對人類修道如
此了解。他也並不知道,這位博學多聞的千年大妖除了曾經隱身道門,
鑽研多年道籍,所知所學恐怕世間眾生無人可及。

就這樣,李君心踏入了修道之途而不自知。這個時候,殷曼也還不知
道自己的一時心慈,正式啟動了兩個人的命運。

***

每天放學之後,君心都會背著書包到殷曼家裡「補習」。

李家根本沒人管著他,就算晚歸父母也不知道。而一個小學生理直氣
壯的要補習,大樓管理員也不會阻攔,這個大都市各管各的,沒人多
去注意一些些。

只是殷曼自己覺得很命苦。她堂堂大妖,修煉只差妖仙一步,連天劫
都熬過了,臨飛升前居然還得當小學生的保姆…真是多管閒事的倒楣
下場。

要不是君心聽話又貼心,她可能不到三天就把他掃地出門。

不過君心第一次去殷曼家裡,倒是呆掉了。明明是在繁華地段的大樓
之中,雖然算不上亂──什麼都沒有怎麼亂?──但是地上蓋了厚厚
的灰塵盈寸,他踏下去真是一步一腳印。

空落落的套房只得一桌一椅一床,桌上居然還有部電腦。床上躺著個
沒頭的軀體,把他嚇得跳起來。

殷曼翻翻白眼,有點受不了他,「那是我的假身。出門要『穿』的。」
她誦咒,軀體縮成一個沒有腦袋的精緻木偶,小小的,還沒巴掌大。

「小曼、小曼姊,妳不是可以變出身體嗎?」他驚訝的捧著這個木偶。

「那是虛的,不能拿筆,就只是個騙人的假影子。」殷曼在家裡露出
真身,就只是個頭顱在家裡飛來飛去,「如果要出門繳水電瓦斯費、跑
銀行,當然要能握筆的假身啊。」

妖怪還要繳水電瓦斯費啊?還得跑銀行?真是神奇…他瞪大眼睛。

張望了一會兒,找出掃把,開始掃地,「小曼姊…我查過好多書…妳到
底是哪一種妖怪啊?」

殷曼用頭髮開了電腦,居然有模有樣的用髮絲敲打著鍵盤,「我是飛頭
蠻。我們這族很稀少,連山海經都不錄的。」

…電腦不稀奇,但是打電腦的妖怪很稀奇。用頭髮打電腦的妖怪更是
稀奇中的稀奇。

殷曼半天沒聽到動靜,轉頭去看,只看到君心張大嘴望過來,她實在
有點想笑。「沒看過打電腦的啊?」

「呃…」君心有點尷尬,「這個,小曼姊,妳在打什麼?」

「寫稿啊。」她很理所當然的說,「不然哪來的收入付水電瓦斯?基本
費也都是要錢的。」

真是不可思議…等他看到內容,更不可思議的叫起來,「…妳是『他』?
妳是無語?那個寫奇幻小說的無語?」

這個寫怪力亂神的小說家崛起幾年了,喜愛閱讀的君心一直是「他」
的忠實讀者,沒有想到居然是…居然是個「她」,而且這個她還是妖怪!

「很稀奇嗎?」殷曼打了個呵欠,「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掃一掃,隨便
寫寫也有人看,現在的人類果然生活得很無聊。」

那些鬥法寶修真的居然是真的…君心咚的一聲,倒在還沒掃好地的灰
塵裡,昏了過去。

殷曼又打了個呵欠,「人類真是脆弱的小東西。」她無精打采的繼續出
賣眾生友人,劈劈啪啪打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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