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司空公子已經可以起身,扶著牆壁走幾步。只是腳步虛浮,容易力倦神
疲。

其實已經很強悍了。淡菊默默的想。他身體裡累積著多種春藥的殘害,有些直逼
劇毒。她陸陸續續把所有的手術都做全了,儘可能的消除隱患。

若是一般人這樣折騰,恐怕還倒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卻能下床了,可見心性堅忍,
痊癒之日不遠。

這日,司空想自己洗頭,淡菊挽起袖子,帶他去溫泉浴室好好的洗刷一遍。盡量
擰乾了他烏溜溜的長髮,淡菊扶著他到菊圃晒晒太陽。

夏末,陽光尚好。菊圃旁的亭子可以晒到太陽,卻不會太熱。圃裡的菊花,有些
已經結苞,靜待秋日風華。

和風吹拂,撩起他披散的頭髮,飄然若謫仙。經過一段時間的炙艾和藥方,他的
氣脈依舊淤塞,但已經略通了。雖然還看不見什麼,但能分辨明暗和色塊,只是
朦朧如在濃霧之中。

他摸索著亭柱,覺得像是有字。一個個摸過去,「…百花殺?」

淡菊一笑,「我師父最愛菊花,這菊圃就叫做『百花殺』。」她仰頭吟道: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司空公子面容微變,「…這是黃巢的反詩。不第後賦菊。」

「我師父說,什麼反不反的,她就愛這詩那股氣勢。她又說,詩本身沒有什麼反
不反的,作者寫出來就是讀者各自演繹了,作者抗議也無效,何況黃巢都死那麼
久了…有種從墳墓跳出來抗議啊。」

淡菊邊說邊笑,連向來抑鬱的司空公子都彎了嘴角,更顯得光華流轉,神采飛揚。
「淡菊姑娘的師父,是個妙人。」

「是呀。」淡菊有些感傷,「我一生最好的事情就是,遇到我師父。」一想到師
父已經不在了,壓抑得很好的寂寞和孤獨,又驀然湧上心頭。

司空公子像是察覺到什麼,「圃裡的菊花都開了嗎?」

淡菊偷偷地逝去眼角的淚,強笑說,「還沒呢,不過結了花苞,大概九月就開了…
拖著溼髮不好,我幫你梳頭吧?早點乾。」

他含笑的點了點頭,足以使人看呆。淡菊也覺得心情提升許多,果然人人愛美人
是有道理的。

司空公子溫馴的低頭,罕有的問了許多問題。淡菊一面幫他梳頭,一面跟他聊天,
話題總是會扯到她那神奇的師父,許多離經叛道又奇思妙想的話語。兩個壓抑又
鬱結的少年少女,居然笑聲不斷,彼此覺得親近不少。

「你累了。」淡菊端詳他的臉色,「頭髮也乾了,進屋吧?」

「不累。」他眼睛底下出現淡淡的黑影,「淡菊姑娘,今天我才發現,妳真的只
有十六歲。」

她呆了呆,想築起心防,司空公子卻露出茫然又柔弱的神情,極力注視著她。他
今天話這麼多,是察覺到我提及師父時,那一刻的脆弱和憂傷吧。淡菊默默的想。
現在覺得可能觸怒我了,又很擔心。

「你也才大我兩歲呢。也沒大到哪去。」她輕笑著摻起司空公子,「趁還有日頭,
我該去煮飯煮藥了,你進屋陪我說話吧。」

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好。」

有段時間,他們相處的很好。

能夠行走之後,不管淡菊在哪,他都會摸索的跟去。淡菊也覺得終日躺著不好,
能走動走動對痊癒是有幫助的。他也漸漸能自理生活,靠著明暗和色塊,半猜半
背的,能夠在屋裡屋外來去。

他生性愛潔,每日必沐髮潔身。雖然看不到,但摸索過後非常訝異。據說這個溫
泉浴室是淡菊的師父設計的。泉眼極燙,煮蛋能熟。她的師父挖了條明溝,引進
源頭的溫泉,待到浴室,已經是極宜人的溫度,又挖一溝引出,時時活水溫浴,
非常舒適。

而溫泉明溝蜿蜒而過的藥圃溫暖滋養,長得特別好,可說一舉數得。

不但如此,屋裡許多佈置都極為舒適,巧思妙想。淡菊從不需挑水,自有泉水用
竹管引入大缸,滿溢則自流於缸外凹槽,流出屋外,引溝日夜沖刷屋外淨室,令
無一絲異味。

雖然淡菊的師父已然去世,但這小巧山居,卻處處留下她的痕跡,清新可喜。

莫怪養出淡菊這樣溫柔淡定、靈慧悲憫的女子。

她終日忙碌,卻依舊氣定神閒。有時司空負疚,她總笑著說,「早習慣了。忙忙
的,日子過得快。」

因司空能自理,所以換藥都選在他沐浴後。大半的傷口皆已癒合,只有些細膩隱
密處癒合得慢。淡菊見他能自理,原本某些尷尬之處要讓他自己上藥,他卻拒絕
了。

「我看不到。」他聲音很低。

淡菊有些臉紅,「那是你的身體呀。」

他沒出聲,背過臉,好一會兒才細聲,「早、早就不是…不是我的…是、是…」

淡菊有些難過,又覺不安。但她不管怎樣早熟淡定,畢竟還只有十六歲,對男女
之事僅有學理上朦朧的認知。她還不知道怎麼勸慰開解走入死胡同的司空,又覺
得心底湧起的竊喜和羞澀非常不妥。

那是因為他還看不見的緣故。

這個認知立刻澆熄她剛剛朦朧發芽的情思,讓她找回醫者的冷靜。

「當然是你的。」她終於開口,「但的確,你看不到,還是我來吧。」

這次淡菊替他抹藥時,他起了反應。他猛然閉上眼睛,慘白的臉孔,滲出血似的
紅暈。淡菊卻神色不變,依舊檢查傷口、上藥。日後上藥改用一截磨圓的玉釵,
不再跟他有實際的接觸。

司空開始有些鬱鬱,飲食減少,忽憂忽喜,神情恍惚。淡菊卻覺得頭疼,這是她
第一回不知道如何下藥。

研究了整晚,她決定先打通司空的氣脈。之前憐惜,怕他體弱捱不住。但事態發
展到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料理他的眼睛。

司空或許體弱,性情卻極堅忍,又曾練武,基礎不錯。施艾旬餘,加上用藥蒙於
眼上,終於復明了。

眼前的景物原本只有明暗色塊,他以為沒有效果。漸漸的,色塊匯聚出輪廓,一
直包裹著他的濃霧,漸漸散去。眨了眨眼,景物越發清晰。

他終於回到天地間,而不再是個瞎子。

「淡菊!」他猛然回頭,欣喜的笑讓他煥然如春花,卻在見到淡菊的臉時,瞬間
枯萎,倒退了一步。

她覺得,心口有點疼。

旋即轉身,淡菊輕笑著,「恭喜司空公子,再將養段時間,就大好了。」立刻走
出病房,筆直的走入院子,提起藥籃,開了竹扉上山去了。

快步在山底走著,她笑著笑著,滴下淚來。果然是修為不足啊…白念那許多佛經。
不過,司空公子的「思春之病」,一定是痊癒了。身為醫者,開出這樣的良方,
還是頗為自豪的。

雖然胸口隱隱作痛,但也覺得整個輕鬆起來。終究不至無法收拾的地步,她還能
笑著說再見。

她還有師父相伴,她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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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seb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7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