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緣起


民國二十八年的時候,她剛好十四歲。

說起來真的是非常久遠的過去,但想起來像是在眼前。滄海桑田,歲月流轉,她
照著鏡子時,恍惚都會覺得看到祖奶奶。

聽說祖奶奶年輕的時候跟她長得很像,果然。現在她老了,也跟當年的祖奶奶如
此相似。

那一年秋天,祖奶奶剛好七十四歲。那時候的人生育早,六十歲就是曾祖母了。
原本是可以享清福的年紀,但祖奶奶命苦,媳婦和孫媳婦都早早過世,少年守寡
的祖奶奶養大了爺爺,又照顧了爸爸,連她們這對姊妹花,都是她老人家一手養
大的。

那個遙遠的年代,她已經不太記得許多事情,但有些卻像是銘刻在腦海裡,怎麼
都忘不掉。

當時的台北都城,總督府在此,許多日人也在。他們家在艋岬開著小小的中藥行
,生活過得去。記得她還小的時候,祖奶奶身體還硬朗,附近鄰居家的孩子有個
傷風感冒、驚風夜哭,都抱來給祖奶奶看--不是爺爺,也不是爸爸。

雖然說他們黃家一脈相傳,都是古老的中醫世家。但從小她就知道,只知道幾個
草藥方子的祖奶奶身分非同凡響,少女時曾是一方「尪姨」。那年代的女人身分
很低,沒資格參加什麼聚會。但舉凡乾旱豪雨、神明賽祭,各種大事,保正都會
來恭恭敬敬的請祖奶奶,大人物都得安靜的聆聽祖奶奶輕慢的話語,沒人敢駁。

在她心目中,祖奶奶是最了不起的。

但這樣了不起的祖奶奶,還是不敵歲月和長年辛勞的侵蝕,倒了下來。

到她十四歲時,祖奶奶躺著的時候比坐著的時候多,也幾乎沒有力氣站了。但祖
奶奶還是每天堅持梳妝換衣,不讓人看出一絲頹唐。只是她年老衰弱,得仰賴兒
孫照顧。

她不為老病怨嘆,卻常覺得拖累兒孫。

「阿太,妳說什麼話呢?」她總是這樣勸著,「我們都是妳養大的,孝順妳是應
該的。」

「哎,阿琳,妳才幾歲,都蹲在病人房裡。」祖奶奶悶悶不樂的回了一句,「阿
玉呢?怎麼都是妳來,阿玉怎沒看到她?」

黃琳不禁語塞。她的姊姊長她兩歲,論容貌長得差不多,都是平凡的小姑娘。她
不覺得如何,但姊姊聰明伶俐,對這種小商家女兒的生活非常不滿。想方設法和
一個日人太太混熟,去她家學洋裁了。

外面的人說得不甚好聽,冷言冷語。說黃玉學洋裁只是幌子,指望能嫁個日本人
飛上枝頭當鳳凰。

這種話,她怎麼好對祖奶奶說?

但祖奶奶看了她幾眼,長歎一聲。「黃家沒有男丁,怕是要妳撐起門戶。妳姊姊
志高才疏,眼高手低,妳倒要防著點…」

黃琳沒說話,只是低頭撫著祖奶奶的衣角。


但那年秋天,她的姊姊深夜溜出去,回來的時候顛顛倒倒,衣服都破了,一身血
痕,像是受了驚嚇,神情卻恍惚狂喜。

擔了半晚的心,黃琳趕忙迎上去,扶著從窗戶爬進來的姊姊。

「姊?妳是怎麼了…」她想喊爹娘,黃玉卻一把掐住她的喉嚨。手勁是那樣的大
,幾乎讓她呼吸不到空氣。

「閉嘴!不准嚷!一個人也不准說,聽到沒有?!」她低聲威嚇,「妳敢說…我
殺了妳!」

從小就懼怕姊姊,黃琳只能忍住,漲紅著臉,吃力的點頭。

第二天,她的姊姊就變了。

像是之前一直含苞未放,卻在一夜之中怒放到極致。她美麗得不似凡人,嬌媚婉
轉,風情萬種,幾乎把整城的年輕人都迷住了。登門談親事的媒人幾乎要踏穿了
門檻。

但她害怕姊姊,怕得不得了。只要一靠近,她就全身寒毛直豎,惶惶不可終日。
最後她藉口要照顧祖奶奶,躲去跟她睡,心底的恐懼才稍微安寧一點。

不過,都在一個家裡住著,總是有碰到的時候。

覷著左右無人,美豔不可方物的姊姊一把抓住她,「妳沒把我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吧?」

「…沒有,我沒有。」她害怕得哭出來。

姊姊直直的瞪著她,眼底出現貪婪的紅暈,「別壞我的事情…其實讓妳真正別礙
事,還是有最好的方法…」

她想喊或叫,但卻失去聲音,甚至癱軟沒有力氣。姊姊拖著她往屋後放藥材的倉
庫走,力氣大得不得了。

我要死了。她的驚恐升到極點。姊姊要殺我了。祖奶奶,祖奶奶,救命啊!

她想呼救,卻沒有一點聲音,只是喉嚨上下,張著嘴發出粗喘。

就在姊姊撲到她身上時,卻聽到黃玉慘叫,滾到一旁去。

原本連站起來都沒有力氣的祖奶奶,舉著拐杖,一下又一下的打著黃玉。「滾出
我曾孫女的身體,滾!」祖奶奶厲聲,手底一點也不留情。

但她畢竟久病虛弱,沒多久黃玉就站起來,一口就咬在祖奶奶的手臂上。

接下來的事情,黃琳覺得一定是夢,絕對不可能是真的。

祖奶奶抓破了黃玉的左臂,硬拖出一株血淋淋的植物。根莖葉俱全,甚至開了花
,花瓣不斷掉落。

那花張牙舞爪的似活物,勒向祖奶奶。

「小看我?」祖奶奶披頭散髮的抓緊那棵植物,「我可是一方之巫哪!」

僵持了一會兒,那棵植物鑽入祖奶奶被咬傷的傷口,就消失不見。

晃了兩晃,黃琳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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