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煮什麼,柏人的評價都是:「好吃。」

忍不住,我還是問了,「真的好吃嗎?」

「當然,」柏人挾了一筷子空心菜,「跟長蛆的罐頭比起來…出門在外總是不能
太計較。」

…我把「下毒入門」擱哪去了?極度忍耐中,我握著筷子的手指發白。冷靜、冷
靜…我還有事情想問監護人,是不能夠動怒的。

「柏人。」我勉強掙扎的開口,臉孔忍不住漲紅,「那個…黑暗,可以看不到嗎
?吃藥或動手術之類的…」我聲音越來越小,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會被拒絕吧…應該。他又不是我的誰,他也不是真心想領養我。任何要求都不合
適吧…

「可以啊。」他回答的很乾脆,「哪隻眼睛?」

啥?什麼哪隻眼睛?

他擱下飯碗,取出他的單片眼鏡。以前我就覺得奇怪,他的單片眼鏡是怎麼「卡
」上去的,但他卻往我的左眼一卡,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輕輕貼在眼前,不會
掉下來。

但這不是重點。真正的重點是,我很暈。暈到我衝進洗手間,對著馬桶吐起來。

「咦?」柏人總是冷冷的聲音有了點變化,他像抓小雞一樣將我拎起來,把單片
眼鏡換到右眼。

…更暈。我腿一軟,跪在地上,吐得更厲害。

「太神奇了,是雙眼啊…」他若有所思起來,然後摀住我沒戴眼鏡的眼睛。

暈眩的感覺消失了。透過單片眼鏡,我望著柏人發呆。我想起同學說他很帥…透
過眼鏡,我想我看到的就是別人眼中的柏人吧。

那種恐怖而發冷的黑暗徹底消失了。他往後梳的頭髮不太聽話的垂了幾綹下來,
看起來有點孩子氣。他的眼睛很大,失去了眼底死亡的氣息,顯得很有精神。因
為是內雙,所以沒有那種過度女氣的娘味,只有垂下眼睛的時候,可以看到淡淡
的雙眼皮和長長的睫毛。讓他英武的臉孔,添上一絲冷冽的純真。

…難怪女同學看到他會尖叫。原來她們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根本是兩回事。

等眼鏡一拿開,那個籠罩著死亡氣息的恐怖殺手又回來了。他的左眼,根本不是
蒙著暗霧,而是一種非常明亮、刺骨寒冷的純黑,微微閃著銀光的金屬色。

「你只有左眼嗎?」我衝口而出,懊惱得巴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我做什麼點出
他的弱點?天哪…我一定會被滅口…

但他卻陷入深思中,「是啊,只有左眼。但也已經太多…我以為妳只是感應,原
來是雙眼啊…」

沈默了一會兒,他將我拎起來,擰了把毛巾,像是要我把的臉皮擦掉似的粗魯的
抹過一遍。

「人的一生中,果然不能犯下太多錯誤啊。」他搖搖頭,又將我扛到肩膀上,大
踏步的走出去。

「…我有腳,我會走路!」我哀號起來,「拜託,這樣我更想吐!」

「太慢了。」他將我摔進助手座,將我捆在安全帶上,「該做就要去做。」

…要做什麼啊?!

不過,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把我載到紅十字會在地辦事處。我瞪著這個傳說
中非常偉大的國際機構,只覺得胃不斷的緊縮。我住過這裡的醫院,但是躺著進
來,走出去的時候,也是直接被載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紅十字會附屬醫院。

「下車。」他看我動也不動,解了安全帶。「咦?妳還是喜歡漂亮的鏈子嗎?」

「你把我帶來這裡做什麼?」我開始發抖,「你要送我去解剖嗎?」天哪,我不
要!

「解剖啊…這倒是不錯的主意。」他搖了搖頭,「但大體室最近很忙,我想我帶
回來的樣本夠他們忙個三五個月吧?」

…你不要告訴我,你真的認真考慮這件事情啊!

他將我跩下來,「就說大體室沒空了,別怕。配副眼鏡而已。」

「…哪裡不能配眼鏡,非來紅十字會配呢?再說我的視力可是一點零啊!」

但柏人能夠聽得進別人的話,那就不是柏人了。他抓著我的胳臂,半拖半拉的走
過無數錯綜複雜的門廊,上樓下樓搭電梯,通過一大堆什麼視網膜、指紋聲紋靈
魂紋亂七八糟的檢測,在我暈頭轉向之際,拖到一個地下室。

幾個壯漢轉頭看我,我只覺得膝蓋直打架,若不是柏人拖著我,我可能軟倒了。

他們身上有著比殭尸還濃重的黑暗。那種充滿虛無感的黑暗,連一點點希望都會
從心底逃逸無蹤。

「喔唷,」原本橫臥著看書的壯漢坐起來,他長什麼樣子,坦白說我看不到。因
為一股股像是黑蛇的「東西」,在他臉孔上面蛇來蛇去。我倒是看到他的舌頭了
,在可能是嘴唇的地方舔了舔。「柏人,送便當來?」

我瞥了瞥柏人空無一物的手…我不想知道「便當」是什麼。

「這個不行。」柏人鬆了手,反而是我要抓住他的手臂才站得穩。「你也看到了
,這個未成年。」他在我腦袋上面拍了拍,「而且,她是我的。要吃也是我先吃
,輪不到別人享用。」

我張大嘴。他怎麼有辦法這樣毫無神經的…他果然是變態!天哪~這到底是什麼
地方啊?!

「你們嚇壞小姐了。」另個看起來最正常的高壯男人走了出來。他環繞著熾燙的
雪白光芒,坦白講,卻比純黑令人膽寒。「嗨,歡迎來到特別機動二課。叫我聖
就行了。」

「是怪物二課吧。」那個臉上有黑蛇的男人冷笑著躺下。

「阿默,別這樣。」聖斥責他,「就算是實情也別說出來。」

我是到了什麼地方啊…

完全沒有感到我的驚駭,柏人將我一推,「你,你剛剛說你叫做聖吧?」

聖莫可奈何的看著他,「柏人,我們同事了四年。你還記不住我的名字?」

「不重要。」柏人漫應著,「你能幫我做單片眼鏡,也可以做雙眼的吧?幫她做
一副,多少錢從我薪水扣。」

聖研究似的看了柏人一眼,「…你若記得她的名字,我可以免費。」他聳聳肩,
「反正材料是公家的。」

「誰的名字?林靖?」柏人還是淡淡的,只是有絲困惑。

地下室所有的人都停下手底的事,瞪著柏人,然後瞪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瞪出幾
個大洞。

聖那種穩重沈著的樣子逃逸無蹤,他也瞪我很久,「…妳叫林靖?」

我、我該不該承認?膽戰心驚的,我硬著頭皮點頭。

沒有人說話,但是同時倒抽了一口冷氣,讓我頭皮陣陣發麻。

「噢…『她是我的』,居然是真的…」聖用一種很奇妙的眼光看我,「這兒來,
柏人的小小姐。」

欸?什麼跟什麼啊?

我無助的看著柏人,發現他居然往沙發一躺,睡死了。

你這個沒有責任感的監護人!我恨你!

含著眼淚,我戰戰兢兢跟著這位叫做「聖」,也的確神聖得發出白光,讓我眼睛
睜不太開的人後面走。

他做了很多而且詳細的檢查,坦白說,跟眼科的檢查似乎沒有兩樣。但從他越來
越緊皺的眉來看,我懷疑我的眼睛沒有救了。

眼睛會得癌症嗎?

「告訴我,」他的聲音堅定而乾燥,沒有太多情緒,但也不會讓人不舒服,「妳
看到的景物長什麼樣子?或者妳可以畫給我看…畫阿默好了。」

「…我畫得不太好。」我尷尬的笑笑。

「不要緊,試試看吧?」他鼓勵的笑笑。遞給我筆和紙。在這屋子死氣沈沈的黑
暗中,他明亮的像是唯一的明燈。

當然溫度是嚴厲的滾燙,但是比冰冷的黑暗好。

我畫了。還特別畫出臉上的黑蛇和昂揚的蛇髮。看著圖,聖輕輕喘了一下。「…
妳很需要眼鏡。」他躊躇一下,「而且不要讓人知道妳的天賦。」

冷不防的,我那張畫得很差的圖被抽走,本來在冷笑的阿默神情突然大變,他臉
上的黑蛇通通豎立起來,讓我嚇掉了手底的筆。

阿默對我豎起拇指,從左而右,在咽喉虛畫了一下。

「別嚇唬她!」聖警告,聲音雖然不大,但我看到他那種嚴厲的熾白高漲了好幾
倍。「阿默,她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她是柏人的。」

他看到我緊緊貼著椅背,「…燙到妳?原來光還在啊…」

「…嗯。很亮,非常亮…」我連大氣都不敢出。

坦白說,我完全不懂這是什麼情形。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目光是什麼意思。我那該
死的監護人,躺在沙發上打鼾,睡得非常死。

「她也是怪物。」阿默嘿嘿的笑起來,「總有一天,她也得來這裡。」

聖不說話,「…我馬上幫妳做副眼鏡。妳不一定要來這裡。」他語氣很堅定,「
妳還小,來得及遺忘這種危險的天賦。」

…我不想要這種天賦。我想跟別人一樣,看到相同的世界。我不要看到學長嘴角
的黑暗,我不要那種莫名的不安。

「聖叔叔,」我軟弱、小聲的說,「拜託你。我想跟普通人一樣。」

為什麼我說了這些話,整個地下室安靜的像是墓穴?所有的人都呆呆的望著虛空
,連聖都一樣。

「我明白了。」聖打破了這種難堪的沈默,「我會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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