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禮拜後,我聽到大門響,馬上給了顆子彈。等我看清楚是柏人的時候,已經
來不及了。

他靜靜的看著我,我倒是緊張的看著他。「準頭很差。」

我拼命抑制再開第二槍的衝動。

「準頭雖然差,還能活到我回來,算不簡單了。」他拿下帽子。

…會被他搭救一定是我上輩子幹了很多壞事。

但他畢竟是我的合法監護人,我還是勉強開口,「抱歉,我錯認了…」

「那倒沒有。」他坐下來,「妳看到了吧?看到我的黑暗。」

慘了。我盡量掩飾,但還是被看穿嗎?我會怎麼樣?該怎麼對應?我會不會被滅
口?

「還有剩菜嗎?」他開始翻冰箱。

我不知道該不該鬆口氣。「呃,湯和飯都有,我煮一下…」

他嗯了一聲,就走進浴室。

在他滅口之前,我該不該先毒死他?作晚飯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很悲
傷的發現,下毒也是個大學問,而我一點都不懂。

等他從浴室出來,我已經炒了兩道菜,把湯和飯端出來。

「好吃。」他說,「看起來撿妳回來比野貓有用點。」

我緊緊握住筷子,壓抑暴怒。我、可不是比野貓好一點兒而已呀!若不是瘟疫,
我應該跳級上高中,我是天才兒童欸!至少語文上面我是天才!我做過心理評估
測驗,我起碼也有十八歲的心智,你開什麼玩笑?!

「如果妳想折斷筷子,使力不對。」他睇了我一眼,用拇指就掐斷一根筷子,「
像這樣。」

我悶頭扒飯。沒有暴怒果然是對的。

「有客人來訪嗎?」他輕描淡寫的問。

幽怨的瞪他一眼,天知道我沒掛點完全靠運氣。「…來了兩個。」

「才兩個?」他終於有點表情,勉強可以解讀為訝異,「太吃驚了。」

…不然該來多少?!再加上一打嗎?「我才十二歲欸!」終於壓抑不住的吼出來
,「最少你也該派個人幫我,就這樣把我丟在家裡…」

「古人十二歲就受聘,十三歲出嫁,十四歲就該有小孩了。」他泰然自若的喝湯
,「是大人就別撒嬌,自己的性命自己保護。」

…你這王八蛋!!

咖啦一聲,我把手底的筷子掐斷了。

「潛力不錯。」柏人站起來,開始收桌子,到廚房洗碗。

我前輩子是幹了什麼壞事,必須和這個人住在一起呢…?


看到他走入地下室,我的心臟猛然縮緊。來了兩個「客人」,被我打死了一個。
另一個古怪的看我一眼,就逃走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只好把屍體拖到地下室,
然後鎖起來。

我不敢去想整件事情,但更讓我害怕的是…逃走的那一個,眼神明顯的感到我令
他毛骨悚然。

…怪物覺得我是「怪物」。我將臉埋在掌心。

聽到腳步聲輕輕的在我身邊停住。我還是沒有抬頭。

「…致死傷不是槍傷。」他的語氣還是冷冷的,但掩飾不住一絲興味,「不過幹
得不錯,能化成人形的雙頭蜈蚣居然一擊斃命。」

我咬緊牙關,試著擺脫噁心的感覺。「…椅子腿比較好用。」

「我看到了。牆壁和地板像是蜂窩似的。」他批評著,「妳怎麼知道他的弱點在
那裡?」

許久我沒回答。那噁心的體液和哀號,翻白的眼睛和死亡的氣息。「…那裡特別
黑。」

他沒說話,遲疑的,我抬起臉,他背光的臉龐居然湧出笑容。諷刺的、陰森的。
「那妳看得到我的弱點嗎?」

我想別開眼睛,但被他金屬似的眸子抓住了。像是一根針猛然抵著眉心,發出一
陣陣名為「恐懼」的寒意。

不由自主的開口,「…嗯。你藏得很好,碰不到。」

他放鬆了,我像是斷了線的木偶垮在地上,臉孔貼著地板。眼淚緩緩的流下來。

說不定最恐怖的怪物就是我,不是殭尸或其他東西。

在我意識到之前,他拎著我的後領,像是拎著一隻貓似的,從往地下室的門口,
扔到客廳的沙發上面。力道用得這麼巧妙,所以我呆若木雞的端坐在沙發上。

「很好。」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淡淡的、冷冷的,「真不錯,很好。」

***

我不知道他想怎麼安排我,或想對我怎麼樣。

柏人工作的時間不一定,待在家裡的時間也不一定。他對我接近不聞不問…連打
靶的時候也只在我身邊冷笑。

不過他倒是教我怎麼拆開槍械,怎麼清理,然後重組。

拎起我重組好的槍,「妳不覺得少了什麼?」而我瞪著桌子上組不進去的零件氣
餒。

「我知道妳對圖像很遲鈍,但沒想到這麼遲鈍。」他批評著,「妳數理一定很差
勁。」

…這個不用你提醒我!

但我還是學會怎麼拆槍和重組。我說過,我語文能力很強,這世界對我而言,只
要「轉譯」成文字就沒有問題。等我弄懂槍械的零件名稱和組裝順序,那一切就
解決了。

我甚至打靶準了一點了…因為我從書架上翻到一本「槍械概念與使用手冊」。捧
著那本書,我抬頭問著正在保養手槍的柏人,「子彈上的符文很淺。」大聲的讀
著手冊,「…『子彈射出會因槍管而使表面磨損。』符文不會因為射擊被磨掉嗎
?」

「那是妳覺得很淺而已。」他淡淡的回答,「妳不了解符文可以『咬』多深。」

我有一種強烈不舒服的感覺。但我低下頭,繼續看著手冊。


一個月後,柏人扔了一張身分證給我。除了名字,我所有的身分都被改過了。

「現在妳是從歐洲回來的天才兒童。所以可以跳級上國中。」他穿上外套,戴上
帽子,「我帶妳去註冊。」

「…為什麼?為什麼我必須要…」我的過往為何要一筆勾消?

「因為妳是被殭尸咬過的人。」他推了推我,雖然不是很用力,卻很無情,「災
變之後,人類對痊癒者有著太過敏的反應。」

我啞口無言。沒錯。雖然警察會干涉,但還是有人動用私刑活生生燒死領有痊癒
證明的感染者。

「我死了你不就輕鬆了嗎?」莫名的,我生氣起來,眼中充滿屈辱的眼淚。

「我很少犯錯,犯錯就一定會扛起責任。想死就自己去死,在我的範圍內是盡量
避免。」他說得很輕鬆,但我還是頑固的不想動。

我也不想、我並不想變成這樣,也不想要被殭尸咬啊!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活下來
,痊癒了,卻要被所有的人害怕看不起呢?!我討厭這一切,我不要去上什麼學


「小孩子都討厭上學,我明白。」柏人點點頭,然後…

他居然將我扛到肩膀上,堅硬的肩膀剛好頂著我的胃,讓我好想吐。

「放我下來!」我尖叫,「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放妳下來好打妳一頓屁股?不好吧,我昨天才看過『愛的教育』。」他輕鬆的
像是扛著一袋衛生紙,而不是一個拼命掙扎的少女。「在妳二十歲之前,都必須
接受合法合理的教育。」

然後一如慣例,將我摔在助手座,把我像是貨物一樣用安全帶捆得不能用力呼吸


「我不要上學!」我尖叫著想解開安全帶。然後匡瑯一聲,我瞪著右手腕上亮晶
晶的手銬,他面無表情的將我銬在車窗上的把手上。

「我想我說過了,我把妳當成年人看待。」他心平氣和的發動車子。

…現在我又變成成年人了?「放開我,放開我!」我拼命撼動手銬,很可惜一點
用處都沒有。

「如果妳不乖乖進校門,我不介意用鏈子將妳拖進去。」他掏出一條狗練,露出
一絲冰冷的笑。

「…柏人,你根本是個變態!」我用最大的力氣吼了起來,安全帶快勒進我的肉
裡頭了。

「今天天氣真好,不是嗎?」他踩下油門。

昨天我在他書架上面發現了「下毒入門」。我覺得我該好好研究一下…



一路行來,我漸漸忘記要掙扎,目瞪口呆看著整齊清潔的道路、衣著華麗的行人


我自幼住在位於貧民窟的紅燈區,上的是貧民窟的小學。雖然幼稚園老師拖著我
氣喘吁吁的跑去找爸媽說,「這孩子是天才!你們一定要送她離開這個垃圾堆!
」但因為我的天分不夠全面,所以沒有通過培育考試。

跟充滿貧民窟的城南比較起來,城北簡直是另一個世界。我以為只是電視場景呢
…沒想到現實中居然有這麼完美和諧的地帶,距離城南,也不過是半個小時的車
程而已。

我出院就讓柏人接回家。他住的地方在城西的山區,最近的鄰居是山腳下的便利
商店。

同樣都是人,為什麼有人過得這樣安逸富足,我們卻必須在疾病和死亡的陰影底
下生活呢?

「…我不想上學。我跟他們不是同一種人!我、我…」我甚至是個怪物。說不定
哪天會被潑汽油,點上天譴的火焰。

「哪種人?不都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柏人將車拐進一個小小的上坡,「我說過
,是大人就別撒嬌。」

他停車,幫我打開手銬。「還是我要幫妳掛上漂亮的鏈子,一路拖妳去教室?」

…哪裡可以買到砒霜?在湯裡下砒霜似乎很不錯。

我沈重的下了車,豪華氣派的校門口讓我暈眩了一下。多少人打不起疫苗,連飯
都吃不上,他們卻花這麼多錢去弄個毫無用處的豪華大門!

這個學校的第一印象讓我很惡劣,非常惡劣。

但我的監護人根本不管我的感受,他抓著我的手臂,將我一路拖到校長室。雖然
我知道我是用「紅十字會撫卹條例」進來的,身分是「殉職遺孤」,但校長諂媚
到讓我起雞皮疙瘩。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紅十字會的權威有多大。

連老師的態度都那麼謙卑,讓我難受得要命。柏人「盡責」的將我送到教室,我
發誓,他那張鐵皮打的面具底下,一定是狂笑。

「就這樣。」他把書包遞給我,「放學我會來接妳。」然後擺擺手,頭也不回的
走了。

老師非常和藹可親的要我上台自我介紹。我望著底下興奮好奇的眼神,有氣無力
的在黑板上寫了「林靖」兩個字。

「…我叫林靖。希望可以跟各位同學好好相處。」

後來老師說了些什麼,我都沒有注意聽。只聽到什麼「英勇殉職」、「父母雙亡
」、「遺孤」什麼的。

這真的是天大的謊言。

我以為無聊乏味的課程已經是折磨了,沒想到下課才是地獄。

「小靖…這樣叫妳好嗎?」坐我隔壁的女生非常熱情,「妳…妳爸媽是哪個部門
的?」

裡裡外外圍了三圈好奇的同學,通通豎尖耳朵等我的回答。

當然啦,我應該唬爛一下,好讓自己平安過關。但我發現,說謊也是門大學問。

「…早餐店。」我決定據實以告。

同學安靜了一會兒,然後開始竊竊私語。

「原來是真的。」發問的女生一副興奮的樣子,「紅十字會的人都有保密合約,
小靖也簽了嗎?」

啥?

「那麼小靖以後也要進紅十字會嗎?」另一個臉圓圓的女生很興奮的問。

吭?

「小靖,妳從約克郡來的對吧?」班長也來湊熱鬧,「妳住約克郡的哪裡?」

七嘴八舌的問題中,我只覺得一陣陣頭昏。「…我住城南。」

這總可以嚇跑他們吧?抱著一種自虐的快感,我決定吐實…他們的表情一定很精
彩。

「約克郡的城南在哪啊…」一個瘦小的男生仰頭,打開筆記型電腦,啪啦啦的開
始搜尋。

「對了,那個送妳來上學的帥哥…是誰呀?」根本不給我開口的機會,班上的女
生吱吱喳喳的討論起來。

「好帥喔!」「比偶像歌手還帥呢!」「他不知道有沒有女朋友…」

我覺得更暈了。站起來,我決定去洗把臉。

「小靖,是妳哥哥嗎?」好幾雙期盼的眼光望著我。

我又不是遭天譴,怎麼會有那種哥哥?!

「…他是我的監護人。」




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中。

這事實讓我怒不可遏。我雖然是城南出生的孩子,但爸媽都堅持在這團混亂中活
得有骨氣、有尊嚴。身為他們的獨生女,從小我就被殷殷告誡,雖然環境如此,
但要活得出淤泥而不染,說謊更是萬惡之首。

現在我卻得用這些謊言去上學…這真的是太無恥了!

好幾次我試圖讓同學了解,我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但他們卻自己編劇編得很樂
,幫我編了一個荒唐絕頂的淒美身世,甚至連柏人都插上一腳…

氣死我了!

我開始避開這些不知人間疾苦的同學,下課就縮在圖書館。對這一切抱著無能為
力的憤怒。華美的校舍、無憂無慮的同學,所有的不幸和驚懼只是網路新聞的幾
行字,茶餘飯後的驚悚故事。

他們被保護得這樣周全…精心鏤刻的符文,定期巡邏的紅十字會和警察…他們什
麼都有,但在相隔半個小時車程的另一群孩子,卻什麼都沒有!

我討厭他們,同時也非常討厭這樣安逸的自己。

坐在書架後面,我靜靜的擦著眼淚。

「啊…妳就是那個轉來的小不點吧?」一個和善的聲音響起,卻讓我跳起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強烈的魔力,我慢慢的轉頭,看到他…他衣服上的刺繡告訴我
,他是國三的學長,但他唇角的黑暗也告訴我,他是某種「非物質生物」。

起碼擁有濃郁血統的非物質生物。好吧,照柏人的說法,是妖怪。

「哭什麼呢?」他按了按我的頭,手指纖長而溫暖,「被同學欺負嗎?」

我知道應該要閉嘴,然後快快逃走。但我覺得孤單,生氣,無能為力的憂傷。

「…這世界,太不公平。」狠狠地,我用肩膀抹去了淚。

「可憐的小不點。這麼小就開始想這問題嗎?」他撫了撫我凌亂的頭髮,「所以
快點長大,好扭轉這種不公平吧。」

他長得很好看。我愣愣看著他溫暖的眼睛。

同學都覺得柏人很帥。但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譏諷而無情。想從他那兒得到溫暖
,我還不如開冰箱。冰箱都比他的溫度高些。

人如果沒有溫暖存在,哪裡帥得起來。最少這位學長很溫暖,所以很好看。

我看著他的名字,他叫做「葉嵐」。

「…嗯。」我擦了擦眼淚,站起來。

「妳叫林靖?下課後我幾乎都待在圖書館。如果還想哭,就來找我聊天吧。」他
笑起來,像是兩個月彎。

「…好。」

我在這個華而不實的學校,交到第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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