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盡枯菊後,百花盡殺。

入冬之後,司空的身體大致上已經癒可,快得超過淡菊的預期。或許是因為司空
原本練武,氣脈暢通後就能自己運氣療傷。

幫他把脈,宛如枯木逢春,生命力掙扎著噴湧而出。難怪會金針封脈封到如此霸
道,害他失明。若不是如此,又豈會束手就範?幸好救治得早,再封個三五個月,
她也毫無辦法了。

但他服用了太多藥物,摧殘他的健康。她不得不開方療養,試圖解除毒性。只是
她常躊躇煩惱,久久無法下筆。就是怕對他飽受藥害的身體雪上加霜。

他還是瘦得可憐,卻已經開始出現沈穩的姿態,已經許久不夜驚了。甚至已經開
始幫她作些粗活,搬柴提水生火,動作很生澀,可見沒幹過。但他學得很快,也
很堅持。

下了雪以後,待在屋裡的時間長了,相對無語,司空提議跟她學醫,淡菊很快就
答應了。

自他癒可後,他們就不再那麼親密…即使是醫病間的親密。但司空往往會默視她
許久,待她回顧就立刻轉開,頰上霞紅。淡菊覺得很困窘,也有種淡淡的心煩。

她在人情世故上有種極超齡的早熟,早熟得接近滄桑。她能體諒司空此時的心情
和朦朧,也很憐惜他受過的苦難和堅強。但就如師父所言,男人薄倖,天生自然。
師父隱居十四年間,共有九十四個有緣傷患,她也見過那些傷患「回診」。

師父偶爾肯接他們進來喝茶,神情卻都很冷漠。

有高官才子,甚至有皇室貴冑。師父背後評論他們都很惡毒。她說,因為她是身
分不高的醫家女,這些男人「施捨」個妾位就覺得極厚,就算願娶她為妻,也早
有無數妾室。

師父還說,這些人都旁敲側擊的問過她是否完璧,她無法自賤身分和這些狼心狗
肺的東西在一起,負擔他們的人生。

「身分地位,對男人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師父神情黯然的說,「一切都是算計,
就算有真心實意,在他們眼中都極次,一文不值。」

經過慕容哥哥的事件,她就明白了。慕容哥哥其實還來過,買通山下醫館鳴鐘請
醫,她不明究底的下山,愕然看到慕容。

慕容哥哥說了許多甜言蜜語,說他從來沒忘過山上的時光,也沒忘記過她。只是
她突然出現在家門前,招人說話…

是招人笑話吧?她心底默默的想。

那時她只回頭看了醫館老闆一眼,就翻身上驢,默默的走了。之後逢鐘不應,醫
館老闆親自跑到迷途外站了一整天,她才淡淡的說,「可一不可再。」揭了過去。

現在司空又這樣招她。扛自己的人生已經疲憊,她沒力氣扛別人的人生。

但大雪封山,他餘毒未盡,又不能驅他走。

所以,司空說要跟她學醫,她是欣然的。只要不要一直盯著她,能轉移心思倒是
好的。家裡有許多藥材,一樣樣的認其形狀氣味,了解藥性,頗能排遣雪深寂寥。

也教他把脈,針灸。他原本就認得全身穴道,教起來很快。司空很用功,常常抱
著醫書看,像是要考秀才一樣刻苦。淡菊這時才能放鬆些,那種心煩終於散去。


一日雪歇初晴,淡菊到藥圃去察看,交代司空待在家裡。不下雪反而冷得多,他
身子還很單薄,藥圃的範圍很廣,不想他因此受了風寒。

他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

等她察看回來,卻看到司空在院子裡打拳。

看起來像是太祖長拳,只是讓司空使來,卻增幾許柔秀,然而姿態瀟灑,宛如玉
樹臨風,看他拳法森然,顯見下了不少工夫,下盤極穩,呼吸悠長,並不是花架
子而已。

她也會一點武術,不過是強身健體為主的,講究道家圓融之意。聽說是設立迷陣
的高人傳給師父,師父又傳給她。真想要跟人動手,那是絕無可能,但想益壽延
年,青春長久,那倒不難。

她心底一動。太祖長拳畢竟太剛猛,對他這樣體弱不甚合適。不如把這套無名拳
法交給他,說不定還好些。

待他收拳,神情泰然從容,看向淡菊時,目中自信的精光猛然刺了她一下,待要
看真,司空已經垂下眼簾。「淡菊姑娘。」

她微訝,但也安心了些。看起來司空已經走出來了。「司空公子使得好一手太祖
長拳。」

「圖個強筋健骨罷了,不敢說好。」他眉眼間的鬱鬱已散,神情溫和,已經看不
到柔弱的表情了。

她又更放心了些,「那司空公子有意再學一套拳法麼?只是這套拳法還講究吐
納,有些麻煩。但養氣培本,頗有些功效。」

司空卻有些遲疑,「…需要拜師嗎?」他趕緊解釋,「我已有師尊,若再拜師則須
稟明…」

「不用,哪這麼麻煩。」淡菊輕笑,「司空公子能武,再好不過。一味靜養,莫
若動靜相宜。」

於是,除了學醫,司空又跟淡菊學這套無名拳法。整個冬天,他們都是這樣默默
相伴,有時淡菊恍惚起來,會覺得司空已經來了很久很久,而且會一直留下來。

她似乎已經習慣司空在燈下讀醫書,雪白如玉的手翻著書頁。微微皺著眉,認真
的表情。和偶爾抬起眼來,有些迷茫脆弱的眼神,看到她時會粲然一笑,滿室生
光。

習慣他沈默的跟在後面的腳步聲,聽她指點講解藥材,談論相生相剋。也習慣了
教他無名拳法,他也能盡解其中圓融之意,飄然如雪中寒梅。

也許就是太習慣了,等開春以後,她也沒再拒絕司空的幫忙,讓他陪著荷鋤藥圃。
他總是將袍角繫在腰帶裡,和她一起勞動。甚至陪她一起牽著老驢下山,販賣藥
材、採買,在他面前,她老忘了自己長什麼樣子。

每次動念想幫他安排個新的身分,送去適合他的地方,她總會輾轉難眠整夜,說
服自己,再多留一陣子,再讓他多學一點。就算不為醫,也能自療。

但這日,司空笑吟吟的折了枝桃花,走來遞給她,美得令人忘記呼吸。他已經痊
癒,殘毒也已清除。她的手術很成功,沒留太多疤痕。

這方美玉曾經破碎,她極盡所能,已經將之修復完整。但這玉,終究不是她的。

「司空公子。」她溫柔的說,「您的身體已經完全癒可。或許您要送信歸家?」

司空臉上的血色都褪了個乾淨,蕭索如春雪未融,「我沒有家。」

「…如果您堅持不歸家,或許我可以將您安排去江南…我師父在那兒有個摯友,
為人寬厚,您這樣美質,他一定將您視若己出…」淡菊不敢看他。

手裡的桃花這樣艷,艷得像是火,幾乎要燒著她了。

「我哪裡都不去。」他臉孔慘白,眼神卻幽深,「淡菊大夫,我說過,待癒可即
為妳的奴僕,要不,妳就把我賣了。」

淡菊侷促起來,「司空公子,何必如此…」她想了想,「不然,你拜我為師吧?我
將所有醫術都教給你…」

「不!」司空怒吼,「絕對不!我絕不拜妳為師!」

她愣住了,「…為何?你不肯拜我為師,卻要與我為僕?」

司空的臉孔更慘白,低頭站在她面前,良久才毅然抬頭,拉住淡菊的手,按在自
己胸口。

這瞬間,淡菊明白了。師徒為五倫之一,司空不願違背倫常。

她勃然大怒的抽回自己的手,恨不得搧他幾個耳光。但她從來不曾與人相爭,此
刻只氣得胎記更為鮮紅,抖了好一會兒才罵出口,「莫這般輕賤自己!因為你輕
賤的是我極為看重的人!」

她怒棄桃花,轉身就走。只是司空從背後用力抱住她,全身不斷的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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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seb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