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親的死讓她不能接受。極翠抱著冷冰冰的歌姬,茫然的坐著,完全無法思考。

「花精。」她望著跪在地上哭泣的花精,「妳…妳為什麼…」她的怒氣漸漸高昇、高昇,
極度的悲痛需要轉移,她握緊了劍,覺得怒火快要將她的理智掩滅了。

為什麼妳在我母親身邊,還讓她這樣死去?妳…妳…

花精不住的搖頭,滿臉都是芳香的淚,「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來不及攔住那個亡靈!
但是那個亡靈只出現了一下下呀!我明明驅趕了他、把他趕跑了呀!為什麼會這樣?為什
麼?!夫人,不要嚇我,快醒醒啊!妳為什麼拋下小花…妳不是說妳喜歡我的陪伴嗎?」
花精聲嘶力竭的哭號著,不斷搖著冰冷的歌姬夫人。

極翠的怒氣慢慢冷卻下來,呆呆的注視著花精流著碧青的精氣的十指。母親的嘴邊都是花
精將自己精氣灌入的慘綠。

母親身體沒有任何傷痕、也不曾使用什麼藥物。她死於絕望。

是的,這世界上有花精沒辦法解救的劇毒,當中一種,叫做「絕望」。

我完全不知道…我不知道母親一直悄悄的將自己的「絕望」收集起來,用這種慘絕的毒,
結束自己的生命。

亡靈?是怎樣的亡靈可以引發這種「絕望」?

「媽咪…妳…妳為了那個把妳害成這樣的人…」她哽咽起來,單純的母親,只和一個人有
這樣的牽絆,「妳為了這樣的人,拋棄我…」

她的憤怒宛如火焰高漲,輕輕的替母親覆上面,她瘋了也似衝進恩利斯剛剛佔領的王宮。
戰敗的國王,遺體被尊貴的擺在大廳。為了減少舊亞里斯人的怨忿,王族的遺體還是以君
王之禮等待下殮,舊王族的王孫公主圍著國王的遺體悲泣。

極翠大踏步上前,一把扯開蓋著國王的旗幟,望著宛如冷笑的遺容,她掏出馬鞭,開始鞭
打屍體,「你這個下流的東西!還我母親來,還我母親來!你利用她利用了一輩子,即使
死了以後,還要帶走她?你這個卑賤下流的賤物!我咀咒你,咀咒你讓烈焰地獄折磨到永
遠!你這個沒出息的窩囊廢!」

她猛然的揮著鞭子,驚呼的遺族想阻止她,卻因為火辣冷酷的鞭笞和瘋狂至極的神情,恐
懼得退縮。任由她狂亂的鞭打,折辱他們的國王。

「夠了。」新的征服者、恩利斯王抓住她的手,完全無視她緋紅充滿殺氣的眼眸,「如果
折辱死人能夠讓妳高興,我不會阻止妳。但是,妳看起來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沒錯。這個死人…已經獰笑著帶走了母親,現在留在這裡的空殼,只會埋在土裡腐爛而已
。她垂下了手,虛弱得連鞭子都拿不住,咚的一聲掉在腳邊,蹣跚著轉身就要離開。

她沒有認出我來?恩利斯王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覺得遺憾。一直忘不了她,一直忘不了。
冷漠的眼睛、倔強的身影。在充滿虛偽和矯情的宮廷女子中,他總是忍不住想起他,想起
這個沒有封號的王女極翠。

在霜寒的流泉中,皙白的軀身玉潔的有些朦朧。手腕上棲息著兇猛而翠綠的龍鳥。

欠她的不是一條命而已。他連自己的心都賠下去了。

看著孤傲的她變得這麼脆弱,他的心裡不僅僅有著憐惜,還有著深深的不忍。

「亞里斯王女極翠。」恩利斯王叫住她,拼命壓抑住內心澎湃的情感,「我把歌殿和禁錮
之地都封給妳。妳安心的在王宮待下吧。」頓了一下,他輕聲的說,「這是我欠妳的。」

舊亞里斯的王公貴族和百官低低的嘩然起來,用一種鄙夷和憤怒的眼光看著極翠。果然!
亞里斯的陷落,和這個妖女脫不了關係!這就說明了她為什麼不肯幫助自己的父王,完全
忘記亞里斯生養她的恩情!

原來她早就跟侵略者達成了協議,成了背叛者和賣國者!

亡國一定要找個罪魁禍首。勇猛君王已然戰死,新的恩利斯王又是艾景森王國的皇儲,相
較之下,這個賣國求生的妖女就成了最好的眾矢之的。

但是,極翠對於這些敵意的眼光沒有任何反應。她的眼睛沒有一絲神采,甚至沒認出恩利
斯。母親的驟逝,讓她感到一種灰燼般的虛無感。「這一切都…」

但是母親不在了,她還必須保護重華不受人類的侵擾。

是呀,她還有重華。

愣了好一會兒,發現居然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謝謝。」遊魂似的離開大殿。


等她意識到了,她已經進入了洞窟。重華望著脆弱的她,心裡起了不祥的預感。

「極翠?」她投身到重華的懷裡,軟軟的癱下來。不動,也不說話。

重華也跟著沈默,只是緊緊的擁住她。「…我在這裡。」

這句話像是在她心靈堅固的堤防開了個洞,哭不出來的眼淚,洶湧而至。「媽咪死了…媽
咪死了…」

她哭出來,「媽咪…死掉了。她不要我,她不要我…」抓著重華,指甲深深的陷入他的肉
裡,幾乎出血,「她跟著亞里斯王走了…」

精疲力盡的大哭,她哭溼了重華的胸膛,哭碎了自己的心。這麼多年,她孜孜努力,為了
母親微少的笑容戮力匪懈,但是母親還是拋下她,跟著亞里斯王走了。

重華憂愁的抱著她,一下下拍撫她的背,當她昏了過去,還是牢牢的攀附著重華。

她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個人,有一個永遠的星隕了。恐懼這種後會無期的孤獨,她怎樣都不
肯放開重華,即使發起高燒,她還是固執的抓著重華。

我不要再失去任何人。尤其是重華。

***

極翠大病一場,因為悲哀之故。花精也失去了笑容,整天在洞窟裡守著極翠,雖然她那麼
害怕夜神,但是自責和痛苦折磨著她,讓她無暇去害怕。

隔了幾天,極翠退燒了,清醒過來。她茫然的眼神戀戀的在重華的臉上轉了幾轉,向花精
伸出手,「帶我回歌殿。」

「妳還沒痊癒。」為了治療她的悲哀,重華疲憊得頭髮蒼白不少。

「我不能再虛耗你的氣。」她定定的看著最喜歡的臉龐,這唯一的,沒有血緣的親人,「
你幾乎比我虛弱了。」稍微振作了一下,「我沒事了。歌殿那兒還有點東西要收拾。」

她扶著花妖的手,蹣跚的站起來。「我只剩下你。」她轉頭,失神著,「我只剩下你。」

「妳不會只剩下我。」重華溫柔的說。

極翠苦笑,讓花精帶她回歌殿。

花精吃力的摻扶著極翠,狐鬼看了她們一眼,將極翠打橫著抱起來。沒有抗拒的她輕得像
是一件衣服,狐鬼心底緩緩流動著悲哀。

他和貍鬼一直守在外面。妖鬼們聽說了誅魔王女躺下,爭前恐後的前來一報宿怨,雖然都
是些下三濫,到底鬆懈不得。

一見她離了洞窟,他也不再堅持自己的原則,破例走進了人類的居所。只有在她身邊,他
才能放下心來。

她躺在歌姬死去的床上,枕畔還有母親的淡淡芳香。她沈默了許久,久到侍從她的妖魔以
為她永遠不再開口,極翠說話了,「花精。點起夢魂香,我需要睡眠。還有,妳釀的百花
蜜拿過來,我要吃東西。」

她像是喝藥一樣喝掉整杯百花蜜,轉著杯子,「居然喝不出味道…」
苦笑著壓抑想吐的感覺,「狐鬼,你跟貍鬼辛苦了,麻煩你守衛歌殿和洞窟。」夢魂香讓
她的神智漸漸昏沈,「拜託你們了…」

狐鬼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睡熟了,才去殿外守著。花精茫然的守著睡去的極翠,望著容顏
相彷彿的王女,想到歌姬白蘭花似的臉龐,強烈的悲哀襲來,她低低的哀泣,不知道自己
該把痛苦難當的心擺在哪裡。

***

將養了幾天,頑強的生命力讓極翠恢復健康。她瘦了一大圈,腰帶得束緊些才能讓衣服好
好的穿在身上。

以為她醒來會直奔洞窟,極翠反而開始收拾行李,要花精幫忙準備花釀和妖精口糧,她則
靜靜的磨劍和製作箭枝,調整長弓弓弦。花精以為她要藉著工作忘卻痛苦,也默默的揮汗
,和她一起忙碌。

她清點了幾次行李,將小小的馱馬拉出來,沈默的將行李裝到馱馬上。再遲鈍也知道她要
做什麼,花精幫著她上行李,理所當然的跟在她後面走。

「妳別跟來,花精。」她消瘦的臉龐看起來更纖小,「請妳留在此地,守著歌殿和洞窟。
如果妳不願意,我可以解開我們的束縛,讓妳離去。」她虛弱的笑著,「媽咪…媽咪這幾
年,讓妳很辛苦了。謝謝。」

「我要去。」花精小小聲的,「我不管什麼血誓。我要跟妳去。妳怎麼可以一個人去九疑
山?太狡猾了…」她低下頭,「妳不能拋下我。」

為什麼你們會知道?她淡淡的苦笑,「…花精,我掛心重華。他需要人照料飲食。這一路
兇險,妳又不是戰鬥系的妖魔。請妳…」她拉著花精的手,「請妳照料他。我知道妳會怕
重華,但是,我沒辦法托付別人。」

花精凝視了她一會兒,珍珠似的淚滴下臉頰,「妳不怪我?」聲音都嘶啞了。

「我感激妳。」極翠振作了一下,「媽咪少有的笑容幾乎都是妳帶來的。我只能將我最珍
愛的人交付給妳,我相信妳的。」

牽著馬,走了幾步,花精叫住她,「極翠,妳不跟夜神道別嗎?」

她站定,遙望著洞窟,森森的林木擋住她的視線,什麼也看不見。

「不了。他一定會阻止我。但是…我不想看到他比我還早逝。」她綻出一朵美麗的笑靨,
「我會好好的。因為我還得回到他的身邊。」

妖魔和神族都不容易老。但是她的重華…有了白頭髮。他在衰退,極翠完完全全知道。擁
有翡翠眼的她,比誰都知道重華的情形。

他快死了,快要被衰弱殺死了。她無法忍受這種事情,她無法忍受心愛的人再次死在她眼
前。若重華也死了,她也不要活著。

在那之前,她非做些什麼不可,一定要做些什麼努力。

「妳在追日。」花精憂鬱的說。

「我知道。」聲音很輕很輕,「但是我不能什麼都不做。轉告貍鬼和狐鬼,請他們守著重
華。」

花精站在歌殿的階梯上看著她遠去,狐鬼和花精對了一眼,身影倏然消失。

他追著極翠去了,貍鬼卻悠閒的坐在花精階前,「哎唷,真的走了。我一個人要守著整個
歌殿和洞窟,很吃力呢。」他遞出髒兮兮的手帕,「眼淚擦一擦。嘖,哭得一點氣質都沒
有。」

她接過手帕,挨著貍鬼坐下。清晨的金銀花盛開,淡雅的香氣讓她悽苦的心有點安慰。

***

「你不該跟來。」發現狐鬼跟蹤,極翠已經到了碼頭邊了。

「我當然應該跟來。」他狹長的狐眼閃閃,「我和妳立過血誓。再說,妳答應我,遠行一
定讓我跟從。」

我是說過這話。她悽楚的臉龐微微露出無奈的笑。

「…貍鬼應付不來的。」她垂下眼簾。

「若是為了花精,他會傾注全力。」

極翠心裡微微一驚。是嗎?她居然什麼都不知道。這幾年,她在做什麼?在母親跟前卻看
不到母親的悲哀,在重華身邊卻到這麼遲才發現他的衰退。這些盡心服侍他的妖魔的愛與
憎,她也什麼都不明白。

「我是答應過你。」她決定讓關心她的妖魔順心意,「來吧,我們今天就要搭船順流而下
,運氣好的話,五天後就能到海口了。」

狐鬼少有的破顏一笑。

這是艘很普通的民船,搭載著人和牲口,預計順靜江而下,直到海口烏茲國的聖米爾港。
即使是最好的房間,還是小得無法轉身的雙層床。底層夾板牲口的氣味瀰漫上來,狐鬼不
安的看看極翠,怕她食不下嚥。

但她跟其他搭船的庶民沒有兩樣,泰然自若的吃和睡。養足體力就在甲板吹風看景色。

只是第二夜,她的睡眠卻很不安穩。

在夢境裡行走,她見到一群女子在織布。她們的外貌有些像母親…極翠的心臟狂跳起來,
小心翼翼的走過去,緊張的看過每一張臉。

都是很美的女子…只是,為什麼總是帶著惡意的笑?

穿著紅衣的紡紗,穿著黑衣的織布,穿著白衣的裁製著一件件的喪服。

「妳們在做什麼?」極翠忍不住問。

黑衣女子抬起頭來,笑得極可怖,「我們正在編織妳的命運。」

命運三女神?!看著她梭子下雜亂無章的紊線,她的火氣上湧,「住手!住手!我的命運
不讓任何人操縱!」她拔出劍,就要畫斷那些牽絆。

「妳的回答,就是要用劍抗天囉?」女神揚出豺狼般的笑聲。

「沒錯,我不讓任何人操縱!」她握緊劍,指向女神們,她們輕蔑的笑,衝上前來,只戰
鬥了幾下,她已經漸漸不支,她們也漸漸變形,像是有著女子上身和鳥的下身,還有一對
老鷹似的翅膀,尖利的爪子讓她招架不住。

「這裡是夢!夢是我們的領域!」

夢?領域?

「捲起天風而來,地上的沙塵飛旋。思慕他的妳啊,莫忘遠古的誓言…」她一手持劍,一
手結著手印,「星月升落,妳總是帶著惡意的厭倦…」

命運三女神嘎嘎的尖叫起來,「可惡…是禁咒歌!妳居然把我們當妖魔侮辱!」

很有效不是?沒想到對付夢魔也能對付女神,「畫斷妳我因緣,離凡人的夢遠點!遵守古
老的誓言,罰妳永遠不能接近我的夢魘!」

她猛揮劍,劃破了正在編織的絲線,砸毀紡錘,將剪刀一劈兩半。「我的命運由我掌握!
魔物天人,皆滾出我的視線!」

一道閃光從船艙傳了出來,正在甲板的狐鬼戒備的衝進來,極翠氣喘吁吁的抱持著劍,眼
神銳利,滿身大汗的坐著。

歌姬曾經在幼小的極翠惡夢時,輕輕唱著這些禁咒。雖然沒記全,但是後來重華幾乎將所
有的禁咒都教給了她,補完了殘缺的咒。這是她記得最清楚,最初也是最後的禁咒。

空氣中流蕩的令人不快的氣味,「命運三女神?」這三個女人可以自夢境自由進出,任誰
也察覺不出來。

「沒錯。」極翠擦擦汗,疑惑著,「為什麼對付魔物的禁咒歌可以對付她們?」

狐鬼沒有回答,只是轉身,「那是神魔間的家務事,妳不用管那麼多。」他頓了頓,「不
過,妳矇對了。對付魔族跟對付神族沒有很大的差別。」

極翠想了一想,想不出結論。房間瀰漫的豺狼般的惡臭,她無法再睡,踱到甲板呼吸新鮮
空氣。狐鬼默默的伴著她,月明星稀,水芙蓉的芳香洋溢,非常宜人的夏天夜晚。

亞里斯古稱「眾神愛眷之地」,地氣極暖,四季如春。即使夏天,也不至於過分酷熱,她
在甲板上望著月夜下的河流,粼粼河水商商蕩蕩,景物清晰可辨。

「美麗的水芙蓉之下,往往有腐爛的屍體當她的養料。」一具水浮屍飄過,極翠感慨著,
但是那具「屍體」卻動了一下。

藉著明亮的月色,極翠仔細的看著那個載沈載浮的人,「他還活著?」

狐鬼的臉陰沈下來,「極翠,那是恩利斯王!」

「是又怎麼樣?」極翠跳下船。

這是極翠的選擇麼?這個人…在他的預知夢出現過。他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人」。也說不
定,他根本搞不清楚這個「人」是什麼

但狐鬼依舊默默的進了船艙,將他們的行李拿出來,在河心一點,輕盈的飛過寬闊的河流
,順便提著抓住恩利斯的極翠上岸。

「行程會耽擱的。」

「…我不想再看到死亡。」極翠渾身溼漉漉的在行李間摸索,「還不算太笨,知道要放鬆
自己順流,沒喝太多河水…」她找到藥瓶,滴了幾滴百花釀在他嘴裡。

「我去生火。」狐鬼沒說什麼,往森林走去。

極翠做了選擇。一面撿著柴薪,一面思索著。命運三女神準備做什麼?發現恩利斯是不是
偶然?他在極翠身邊,到底是福是禍?

但是,這樣也好。他升起火來。一開始就讓他同行,自己就可以時時刻刻的盯著他。要不
然…到那火焰的時刻,對他一無所知,豈不陷極翠到吉凶未卜的險境?

冷冷的望著昏迷的人王。他只拿出乾糧,默默的看極翠換好衣服,將所有溼透的衣衫晾起
來。

只是這樣看著她,就覺得無限滿足。

***

恩利斯動了一下,眼睛緩緩的睜開。他死了嗎?這裡是哪裡?天堂或地獄?

「每次見到你,你都傷痕累累。」冷冷的聲音,「我說過,我不救同一個笨蛋兩次的。」

他轉頭驚喜的看著極翠霜冷美麗的艷容,「是妳?」

「可不是?」極翠淡淡的笑了一下,「我居然真的救了你兩次。所以話還是不要說太滿。
語言是有力量的。」她遞過一杯水,「你怎麼不在王宮,跑出來溺水?」

「…妳不是說過,想要我的命的人,地位很崇高嗎?」他自嘲的笑笑,「沒錯,再崇高也
沒有了。我人在亞里斯,卻能千里之外謀刺聖君。」他的笑轉苦澀,「所以,我打下亞里
斯,得到的報酬就是『斬立決』。」

「…」極翠把柴薪丟進火裡,「天下的國王都是一樣的?」她笑了笑,有些譏諷,「恩利
斯王子,說來說去是你不好,功高震主。連我這隱居者都知道你的賢名,聽說國內還有『
聖帝禪讓,恩帝即位』的評議是不?」

「我沒這麼想過!」他咬牙切齒,「我已經盡量韜光隱晦,不在眾人面前出現,還要我怎
樣?既要我處理朝政,又不許我不做出成績,也不能做得太好。當中我該怎麼拿捏?」

營火啪啦啦的響著,極翠抱著膝蓋,「然後呢?你僥倖逃得性命,以後有什麼打算?」

「…父皇說我意圖謀反。為人子女,怎麼能夠不依親所言?」恩利斯含著一個瘋狂的微笑
,「妳知道九疑山嗎?」

極翠驚訝起來,「…不是很清楚。」

「說不定只是傳說而已。」他凝視著虛無的黑暗,「聽說我父親能夠統一整個大陸,就是
去九疑山拜會矮人工匠,取得了王者之冠。只是謠傳也說不定…但我見過那頂斑駁的王冠
…我也看過他的日記。妳知道嗎?他和矮人工匠交換的條件是,『必為子嗣以龍牙劍所弒
』。」

「為了這個無聊的約束,他殺自己的孩子全不手軟。」恩利斯笑了起來,眼中燃燒著恨意
。「我就照他的希望做吧。我要去九疑山。付出什麼代價都沒關係,我要跟矮人工匠求得
龍牙劍,將整個艾景森翻轉過來。」

眼神冷靜而寒冽,「我會如父皇所願,將龍牙劍插在他的胸膛。」

「弒父是神所不容的大罪。」

「殺子就不是罪?我不想死。該死的…是想殺我的父親!」

他原本有兩個哥哥,一個姊姊,四個弟弟和三個妹妹。直到現在…只剩下他。謀反、叛國
…諸多罪名中,甚至他有個十三歲的妹妹因為「傲慢」這個罪名上了斷頭台。

這到底是帝王家,還是死囚犯的牢籠?為什麼劊子手竟會是他們的父王?!當初又為什麼
要生下他們?他們的出生就註定成為父王懼死的祭品嗎?!

他的母親后為了子女們的慘死半瘋狂了,常常看著他的臉喊著其他兄弟姊妹的名字。最是
無情帝王家,是嗎?!

一陣寒風吹過,營火被吹得起伏不定,影子像是在手舞足蹈。「…我們也要去九疑山。」
極翠拿起毛毯,丟給他,「你跟我們同行吧。」

恩利斯驚詫的看著她,「我現在是各國追查的逃犯。」

「我知道。」她淡漠的伸伸懶腰,「跟你一起走實在危險多了,好在我和狐鬼也不怕什麼
。」

她裹著毛毯,屈身睡在地上。

「為什麼?」許久許久,他才低語著,像是說給自己聽。以為極翠睡著了,因為沒聽見她
的回答。

「…大概是因為,你要做的事情,我也想做過。某方面來說…我們有點相像,而我,羨慕
你。」她回答了,「我只能想像將劍插進父王心窩的感覺,而你有勇氣和執念去實行。」

這次,她真的睡著了。

狐鬼只是冷冷的看著他,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只是恩利斯太心亂,所以沒有發現。

天亮拔營,狐鬼不知道怎麼弄的,將在船上的馱馬帶回來,還順便帶了另一頭騾子。默默
的收拾東西,極翠也幫著整理行李。

恩利斯剛把整頭金髮染成黑色,穿著獵人裝,所有王族的首飾都收了起來,連劍也交給極
翠保管。

「你還有傷,騎著騾子吧。」極翠瞟了他一眼,「怎麼?騎騾子有損你王者的尊嚴?」

恩利斯劍眉一斂,就要發作,終究忍了下來,上了騾子。

「走吧。」狐鬼指了指方向,「本來打算順流而下,到了海口沿岸行船,從烏茲國的凝碧
港上岸,往九疑山近些。但是…」他頓了頓,「現在各港口應該都駐蹕了重兵,我們還是
改成直線前進…」

「…你要穿過妖魔樹海?」恩利斯的臉孔變色。

「我們要穿過妖魔樹海。」狐鬼淡漠著,「你若不願意,可以走。我們這麼辛苦,還不是
要帶個逃犯?」

他生平沒有遭過這樣的侮辱。深深吸了幾口氣,他決定什麼也不說。

「如果你的氣燄過去了,可不可以請驅使你的騾子前進?」狐鬼牽著馬,往森林走。

極翠聳聳肩,跟了上去。恩利斯咬了咬牙,也策著騾子跟隨於後。

在他們身後幾丈,剛睡醒的使君伸懶腰,連耳目靈敏的狐鬼都沒發現。他噙著神祕的微笑
,撥動著豎琴,開始唱歌:



「新的英雄傳說開始了…
前往九疑山的勇敢英雄呀,你們要去探訪一切的故鄉。
魔族、人類,精靈和神族。
追訪你們的起源吧。

魔族帶頭,人類背著弓,精靈有著四條腿,神族還未刮起啟程的風。
喔,帶著春神的祝福吧!帶著春神的祝福吧!
你們需要春神的祝福…」


極翠抬起頭,「狐鬼,你聽到豎琴聲嗎?」

他凝神片刻,搖搖頭,「或許是風吹過的聲音。聽著,這密林很危險。再過去不要呼喚隊
友。就算聽到呼喚也不能回頭,更不能回答,知道嗎?」

「是『迴回』?」極翠變色了,「這裡還有迴回?」

「迴回?那是什麼?」恩利斯問。

極翠奇怪的望著他,「王子,你們宮廷的神官在做什麼?不曾告訴過你魔族神族的種類嗎
?」

「艾景森信奉正理教,不會教導這些的。」狐鬼面無表情的前行,「他們只信奉上神,所
有的魔族與古代神族都是異端。禁止奉祀,也不可藏匿神像。只要遇到妖魔或古代神族,
不論善惡,一概殺無赦。不過,正理教的教士真的很厲害。皇宮的結界更是滴水不入,王
子怎麼會知道?」

「狐鬼,你怎麼知道艾景森的情形?」極翠訝異。

「在定居雲夢大澤之前,我在艾景森的教會修行過一陣子。」他微微一笑,「教士太厲害
了,我總得知道他們的把戲。」

恩利斯正想細問,突然有幽幽的聲音傳了過來,像是母親呼喚他一樣。

「我…」狐鬼嚴厲的制止他,「不要回答!也不要回頭!」他冷冷笑著,「這種小把戲,
也想在我狐妖之王面前耍弄?」掏出一面鏡子,「你不是想知道什麼是迴回?映著你後面
,千萬不可回頭!」

他望著鏡子,恐怖的怪獸像是爛泥凝成的,一路有泥流下來,一路拖著骯髒的泥印。一面
呼喚著,沒有五官的容貌掙扎著要成型。

「那就是迴回。」狐鬼目不斜視的望著前方,「他是古代神族之一。天神大戰時,幾乎被
神族滅了。逃掉的殘族就成了這副沒有形體的鬼樣子,只能在深山密林呼喚人,等有人回
頭就吃掉他,變成人的模樣,也順便接收了那個人的人生。只是人都會死,死了以後他們
就會出來再找下一個人生…」

只是,呼喚的聲音此起彼落,似乎所有的迴回都集中追逐著他們。可怕的沈默降臨,只能
急急的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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