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的做完產檢,明明從婦產科出來,夏天剛過,秋光仍盛。遙遠的
天空倒映著太陽的金黃,使得雲極淡的藍色,泛著麥穗般的燦爛。

靜靜的,從古老的窗戶往外看,古舊拱狀的迴廊,似乎有著自己足音
的迴響。

菊花艷黃嬌白的開了。然後,她看見了閉目仰頭坐在小院的他。

穿著病袍,插著手,嘴角微微的含著笑意。淡淡的金陽在他髮上流連
,鑲著閃亮的顏色,優美的容顏似精靈。

清瘦了許多。明明的心底有著一絲恍然。她還在M大當職員的時候,
曾經聽過他的詩歌朗誦。優美的聲音和儒雅的容顏,筆直的瞄準了聽
眾的心坎。
你不應該把別人辛苦寫出來的文章貼到別的地方。
明明反而將眼睛閉起來,不願意受他容貌的影響,那抑揚頓挫,有力
而清亮的聲音,簡直將人的心融化開來。

他不是博士班的學生麼?生了什麼病?

雖然未曾發覺明明的眼光,但是他無意的,將眼睛無焦距的朝向這邊


坦白的眼睛。深邃的沒有一絲雜質的美麗烏黑瞳孔。

當下明明的心跳少了一拍,她往下看著仍然平坦的肚子,做了一個決
定。

* * *

不知道站在他的門口多久,明明遲疑著不敢進去。等其他病人的家屬
善意的對她笑笑,她才顫抖著行走,手上的瑪格麗特簌簌作響。

他正好在看書,毛毯底下的肚子,已然隆起。

這些天,她努力的蒐集資料,知道他的肝癌已經近末期了,開始出現
腹水的現象。利用別人不幸的病情…她突然覺得羞恥。

「嗨…」她勉強裝出微笑,「王秋聲。」

他驚訝的抬頭,茫然了兩三秒。

「ㄟ,妳好像是…教務處的助理小姐?」他笑了,「好久不見。」

明明對著自己苦笑。是的,他記得自己,雖然不曾跟他交談過。

「請坐。阿…瑪格麗特…」他看著花,笑瞇了眼睛,「好漂亮…讓妳
破費了。」

「本來我是想買菊花,」向來怕跟陌生人說話的明明,不知哪來的勇
氣,「但是兆頭不太好。」

他張大眼睛,有點兒感動,「沒錯,我倒是更喜歡菊花些。其實也沒
什麼兆頭不好,就是這幾個月了。所以保險很重要,不小心讓我保了
個癌症險,保沒幾期就還本了。」

「因為…因為你沒有家人,所以,大夫什麼都跟你說嗎?」明明不敢
看他,趕忙抱著花瓶去插花。

秋聲陷入沈思中,表情仍然平和,「妳說得沒錯。因為我沒有親人,
所以大夫什麼都會告訴我。這樣也好,我才知道怎麼規劃之後的生活
。雖然也沒什麼之後了。」

沒有之後了…明明緊張的交握了手。

「我知道。我還知道,你出身於廣慈博愛院,國中是資優班,高中和
大學都跳級,碩士直升博士班,你只差口試就可以拿到博士文憑,將
會是歷年來最年輕的文學博士。」

「『將會是』,」秋聲沒有火大的神情,卻有些奇怪這個陌生女子的
調查,「但畢竟不會是。為什麼這樣追查我的消息?」

走向前,明明張大眼睛,強迫自己說話。

「……我…我…我請你跟我結婚,當我肚子裡寶寶的父親。」

換秋聲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的眼睛,明明有點暈眩,那不不像她以為
的烏黑,反而是紫蘿蘭最深刻的顏色。

六人病房原本人馬雜沓,這一刻,卻只剩下她的提議在耳邊嗡嗡作響


我在做夢?秋聲問著自己。

「求求你。」她羞怯冒著冷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這才將他拉回現實


「為什麼?這太荒謬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奇怪的嘶啞。

「我不要…不要小朋友出生…就是私生子…」她一頭是汗,語無倫次
起來,「我還有點積蓄,爸媽有留房子給我…我可以照顧你…真的…
我…我…我會對你好…求求你…」她雙手合十,拼命忍住的眼淚打轉
,「讓…讓小朋友跟你姓…我也是孤兒了,沒人會干涉我的…真的…


他向下看著她平坦的肚子,因為她的慌亂,反而讓秋聲鎮靜下來。

「妳叫什麼名字?」輕輕拍著她的手,讓明明的顫抖停止。

「明明。王明明。」

也姓王?他開始明白她的意圖了。

「預產期呢?」

「四月二十一日。」

「我不能答應妳的要求。」他輕輕搖頭,「這樣是欺騙。就算是小孩
也不該被欺騙。」秋聲頓了一下,「為什麼是我?因為我也姓王?」

明明的臉上出現孤絕,微微的笑,讓她原本平凡的臉泛著溫柔凄美的
光,「因為我希望小朋友的父親像你這樣。」

「而且,反正我也快死了。」他輕輕的伸伸舌頭。

不知是悲憫自己,還是悲憫他,明明伏被痛哭了起來。

好人都是不長命的。是的,這個世界不是為了好人存在的。所以那麼
好的父母會雙雙過世,留下他們的獨生女孤苦無依。所以會得朗誦優
美詩歌,聰明和藹的秋聲,會這麼年輕就得準備消逝。

雖然秋聲沒有答應她,但是明明還是每天來探望。
你不應該把別人辛苦寫出來的文章貼到別的地方。
「我不會答應的。」雖然拒絕,秋聲卻覺得很是抱歉。

「不要緊,」她羞澀的微笑,「說謊的罪,我會自己扛。我會告訴小
朋友,他的父親,就是像你這麼好的人。」

躺在床上,望著啁啾的麻雀,「我不是好人。」秋聲嘴角的微笑漸漸
模糊,「我總是想,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他?他?或他?在我吃
過那麼多苦頭以後?…」他轉過身,用被子蒙住頭。

不知道怎麼辦的明明,只能隔被抱住他瘦弱的肩膀。

等他平靜下來,明明笨拙的想轉移他的注意力,「告訴我,你以前的
事情。」

一出口就後悔了,這豈不是在傷口上撒鹽?

「做什麼?」他淡淡的口吻卻沒有什麼不悅。

「我…我想告訴小朋友,他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一片寂靜。只有麻雀呢喃,西風吹拂的樹枝不住的輕敲窗戶,引人看
著樹梢的艷藍。

「我三歲的時候,進了博愛院。」他打破沈寂,「之前的記憶全沒了
。只記得,要叫像妳這種年紀的女孩子,得叫媽咪達。」

他轉過頭來,溫柔的對她笑笑,秋聲的笑容純淨的像少年,「嗯,我
以後也叫妳媽咪達好了。」

以後?明明歡快的笑了起來。自從知道自己懷孕之後,她已經很久很
久沒笑過了。

每天來看秋聲,是她唯一會有笑容的時候。

「媽咪達,不用上班嗎?」秋光漸褪,寒氣漸盛,這種天氣病人都是
難熬的,虛弱的探問著,明明忙著幫他蓋電毯。

「肚子越來越大,所以…辭職了。」明明輕輕伸伸舌頭。

「有我的大嗎?」秋聲勉強的笑笑,明明愣了一下,看著他灰敗的神
情。

他的腹水越來越多,怎麼抽都抽不完。

「愛哭鬼。」秋聲悄悄的糗她。

「我才沒哭!」她的聲音都變了,「小朋友踹我啦!」

秋聲精神來了,「真的嗎?」

「嗯。」她看著秋聲瞳孔裡的渴望,「想摸摸看嗎?」她死瞪著地板
,臉孔發著燒。

秋聲怯怯的將手放在她隆起的肚皮上,感到輕微的反抗。

「他會動。」太興奮了,連聲音都微微發抖,「我聽聽看好不好?」

將臉貼在上面,良久,他的眼淚輕輕的滲入明明的衣服。

「活著,真好。」抱著明明,他不住的啜泣。

被推進去抽腹水,他緊緊的握著明明的手,「媽咪達,妳將來會跟小
朋友怎麼說?博士沒有畢業,小朋友會不會覺得丟臉?」

明明哭得不曉得怎回答。害怕這是最後一面,她在門外守了整夜。

意外的,秋聲居然漸漸好轉,腹水不再增加,原本沒有作用的肝臟,
居然開始運作。

醫生搖搖頭,「我不懂。不曉得是化療物療還是心理治療的哪個環節
發生作用,若有什麼未了的心願,趁現在快實現吧。」

秋聲完成了口試,拿到了遲來的博士學位。

「記得告訴小朋友,爸爸拿到了博士學位唷。」

拿到那天,他笑嘻嘻的跟明明說,她卻沈著臉,吭也不吭聲。

「媽咪達?明明?」

「你自己跟他說。」她看著地上。

「什麼?」

「你自己跟他說!」她的聲音大了起來,最後用吼的,「你自己跟他
說!告訴他,他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伏在他的身上嚎啕了起來,
「不要拋下我…不要拋下我…」

抱著她,她隆起的肚子裡有著兩個人殷殷期盼的孩子。這孩子…或許
用了其他人的細胞觸發吧…卻是我用最深的期盼,還未出生就疼愛不
已的孩子…

我的孩子…的確是我的孩子。

「依莎貝爾,我們結婚吧。」他笑笑的伸伸舌頭。

在公證處蓋完了章,「這是我的孩子。」秋聲說,「是我們的孩子。


他沒有問過那個男人是誰,明明也沒提過。到最後,兩個人也迷糊了
,認定這孩子是他們的,沒有任何人在他們之間出現過。

「我想看到孩子出生。」復發時,秋聲在急診室固執的說,頑強的熬
過去。
你不應該把別人辛苦寫出來的文章貼到別的地方。
果然他穿著無菌袍,全程觀看孩子出生的過程,抱著血淋淋的孩子…

「媽咪達~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們的女孩子~寶寶~」他輕聲哄著
哭泣的初生嬰兒,「我是爸爸…這是媽媽…媽媽…媽媽…」握著拳哭
泣,偎著自己以為永遠不會有的家人,不住的哭泣。

醫生每檢查他一次,驚駭的感覺沒有稍去。他的身體根本就毀壞殆半
,但是他照樣日常起居,甚至接了東華的講師聘書,帶著妻兒上任。

搬到空氣水質清新的東台灣,他的病情也緩解了起來。擔憂他的身體
,明明常帶他去看中醫,墨汁似的苦藥,總是甘之如飴的吞下去。

看他吃了這麼多苦藥,明明心疼不已,「我能替你喝些就好了…」

「我要看瓔瓔上幼稚園,」他抱著粉雕玉琢似的小女孩,「如果喝硫
酸能延命,我馬上喝一打。」

珍惜著每一天,只要有機會,兩個人的手都牽得緊緊的,像是怕沒有
下一刻似的。每一天,每一天。

拍下許多照片,秋聲總會說,「記得告訴瓔瓔,爸爸多麼愛她…」

甚至有天,他帶著瓔瓔和明明,到了台東的一個小墓地,十字架寂寞
的向黃昏。

「瓔瓔,看,這是爺爺奶奶長眠的地方喔。瓔瓔不能不知道自己的爺
爺奶奶從哪兒來…」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和時間,秋聲終於打聽到了
生父母的下落,雖然只是白骨一堆的外國亡魂。

「媽咪達…就是西語裡小媽咪的意思…」他微笑,「明明,我不是別
人不要的孩子,而是父母過世,不得已捨下的孩子…我有一半西班牙
人的血統…一半中印混血的基因…今天我才知道,我是什麼人呢…」

明明從背後抱住他,「你是我的丈夫。這樣就夠了。」

良久,他沒有說話。

「我有沒有…有沒有說過我愛妳?」

「沒有。」

「真奇怪,我以為我說過千百遍了。我愛妳,明明。」

「我也是的。」

* * *

終究,他沒能親眼看到瓔瓔上小學。不過,瓔瓔卻固執的要先到爸爸
的靈前說聲,才願意去上學。

秋聲,你好嗎?望著艷藍的天空,他們向上天硬借了五年的壽命。這
是明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瓔瓔年紀漸漸的大了,越來越喜歡追問,她總是拿著照片,一張張解
釋著過往錦繡般的歲月。

「媽媽,那我的眼睛像爸爸,對不對?因為我也是混血兒囉?」

她總喜歡捧著女兒的臉,看著那雙深紫蘿蘭色的眼睛。

秋聲,她真的是你的女兒呢,有著和你相同的眼睛。

「對。」

「媽媽,你愛爸爸嗎?」這也是女兒百問不厭的問題。

我愛秋聲嗎?

她的思緒飛得很遠,飛進那個秋光瀲灩的午後,她看見少年似的秋聲
,優美似精靈的容顏。

這些年的病痛,或許讓他一度失去了頭髮,卻沒有失去那種安然溫柔
的清新。

直到去世那天,他還是宛如少年般,歲月無法留痕。

用著優美的聲音朗誦著詩歌,在他們相處的一千八百多個時光內,繚
繞。

再也感受不到他指上傳來的溫暖。

她低頭望著空空的手,卻不覺得他離開。

看著深紫蘿蘭的眼睛,她笑。

「我愛他。非常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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