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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是睡著了。樹影深深的夏天,緊臨國小的客廳,分到了一小片
森森的涼蔭和滿天花板蜿蜒的水光。

下午三點。靜悄悄的週六下午,蟬鳴填滿了暑假的寂靜。桑妮揉了揉
眼睛,再看了一次鐘。

還沒回來。志杰。她趴在冰涼的茶几上,長長的頭髮盤據了半個桌面


門一響,她跳了起來,「志杰!」,飛奔過來,她的丈夫滿臉疲倦的
將公事包往她的懷裡一塞,擋住她。

頹然的倒在沙發上,桑妮連忙將他的公事包和衣服掛起來,親熱的蹭
過來,「志杰,你餓了嗎?我去熱菜…」

「我吃過了。」不耐煩的將依著他的妻子推了一下,該死,剛好坐在
遙控器上。

「……你不是說,要回來吃嗎?……」桑妮小說的說著。

「難道妳要我餓到現在嗎!?」他的聲音大了起來。

桑妮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走進廚房,將已經涼了的菜,用保鮮膜包
起來。開始泡茶。天氣熱,志杰討厭燙,但冰過的茶,對於身體又不
好。

小心的將整壺的茶澎在裝滿水的盆子,一會兒就成了溫茶。

費盡心思泡好的茶,放在他的面前,也只是拿起來一飲而盡。「閃啦
,妳擋到我的電視了。」對著正在擦地板的桑妮不耐煩。

站得遠些,她發了一下子的呆。默默的,整屋子只有電視機械的聲音
隆隆。她站到陽台去,滿樹轟然的蟬聲只在屋外作響。

原來寂寞也有震耳欲聾的聲音。

寂然的聲音,用著蟬聲,在秋天過去,冬天過去,春天也過去的時刻
,不停的尾隨。她默默的住在寂寞的蟬聲中,渡過一個個寂靜的日子


丈夫不和她說話。他的工作緊張忙碌,每天回到家已經精疲力盡。無
力也不能回應她的任何需求。

她是個好妻子。志杰有時會湧起愧疚。尤其和別的女人一起喝咖啡看
電影,甚至在床上纏綿的時候,這種虧欠感就像是胃酸,悄悄的冒上
來。

這種感覺格外的令人討厭。在妻子無所覺的欣喜地迎出來時,這種強
烈的感覺,像是要燒穿了食道。

他只好粗魯的推開桑妮,對著她大聲,讓她不在眼前晃來晃去。夜裡
也翻過身去,不讓桑妮發現他被淘空的事實。

反正…桑妮會一直在的。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他回頭,桑妮都會溫柔
的抱緊他,不管他怎樣對待過。

桑妮是愛我的,也只愛著我的。

「是呀,」她的聲音很小很小,「我愛志杰,好愛好愛。」她的眼淚
也只有一點點,像是小顆的水鑽,在眼角小心的閃著,不讓人察覺。

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然後,冬天來了。

志杰接受了另一家新公司的邀請,投資成了合夥人。桑妮笑笑的,家
裡開始人聲鼎沸,她的工作越來越多,總有不同的人在家裡出入,幾
乎二十四小時都有人要求開伙。

起初,她很高興。蟬聲淡了許多。後來,志杰在家裡和其他的女同事
半真半假的打情罵俏,那隆隆的聲音,響亮的叫人無法招架。

在她面前摟摟抱抱,在她背後擁吻。總有女人毫不客氣的留宿,理由
是工作。理直氣壯的使用她的保養品和牙膏,不知道包不包括她的丈
夫。

她哭過幾回,志杰對著她的眼淚暴跳,「哭什麼哭!我又還沒死!也
沒少一塊,妳哭什麼哭?」

迸的一聲,他將門關上,將桑妮關在門外。

她不再哭了。靜靜的坐在門外,眼神迷離的望著緊緊閉著的房門。寂
靜的客廳,颼颼的夜風刮著。

好響呀。寂靜的聲音。已經大得聽不見什麼了。

發了一天的燒,丈夫沒有發覺。一直用著憐惜的眼光看著她的,常常
在家裡出沒的合夥人發現了。

帶她去看醫生,握著她發燙的手。「跟我吧。」

沒有說話,大眼睛裡沒有焦點。

「桑妮…妳應該有陽光似的笑容呀…我初見妳的那年暑假,新嫁娘的
妳,擁有著黃金般的笑容…」

他的淚滴在桑妮的手背上,淺淺的一滴響亮。

「吳先生…」

「叫我致信。」他頓了一頓,「我不會如此待著妳。」

她沒有接受,默默的注視著自己的丈夫。冬天過去了,春天過去了。
夏天的深刻裡,到琉球旅遊歸來的她,在自己臥室裡,看見了丈夫和
相擁而眠的那個女人。

染著黃金頭髮的女人。她站了很久,直到手酸,行李轟然的落在地上
,將床上的兩個人驚醒了。

站了很久,丈夫將門闔上,她想挪動雙腿,可惜已經僵硬了。

什麼也沒說,照常的煮飯,持家,照樣的款待不預期的客人,清理滿
屋子的煙蒂和廢紙。

「為什麼呢?」吃早餐的時候,她突然抬頭問,「我做錯什麼呢?」

那清澄的眼睛令人不安,志杰討厭這種愧疚的感覺,「一大早說什麼
蠢話!」

「你不愛我了嗎?」她乾淨溫柔的臉祈求的抬起來。

「煩死了!這種家叫人怎麼呆得下去!」他發起脾氣,將外套拿起就
走。

門摔上了很久,她的耳際還是隆隆作響。

「致信,」她拿著話筒的手在發抖,「你會待我好?不推開我嗎?」

「會的,」他盡快的趕到,緊緊抱著嬌小的她,「一定會的,不再讓
妳落淚。」

她搬到致信的家裡,引起了很大的波濤。志杰在門外發出巨大的聲音
咆哮,當然和致信決裂了合夥人關係。

他們搬去遙遠的南科。桑妮的笑容漸漸的回來,讓桑妮溫柔的愛著,
生活穩定了下來,致信在工作上開始衝刺。

每天桑妮會在門口微笑目送而去,晚上也會看到桑妮溫柔的容顏。她
是個細心的妻子,會打理致信生活上的一切。

原本他心滿意足的享受著妻子的愛情,漸漸的,他發現周遭還有更美
更有智慧的女子。

女同事們都聰明幹練,穿著俐落的套裝,風姿卓越的在公司裡疾走。
尤其和他搭檔的程式設計,短短的,挑染著玫瑰紅的頭髮,明媚的眼
睛塗著艷藍的眼影。

無所求的桑妮顯得不入時而模糊。

他對桑妮開始不耐煩,開始大聲。她明亮的笑容也漸漸的失去,困惑
而惶恐。

比起以前更賣力的作家事,更努力的學習新的菜式和新的資訊,但在
致信的眼睛,卻只是加強他的罪惡感而已。

她開口要到日本旅遊,致信鬆了一口氣,花錢療養他的歉疚。

第二天,悄悄的回到家的桑妮,在她的床上,看到了玫瑰紅頭髮的女
人佔據了自己的位置。

所以,沒有地方回去了。她微笑,發出小朋友似的,嬌嫩的笑聲,低
低的笑了很久。

她坐在床邊,看著致信很久很久,直到他醒來,摸摸他的頭。

「再見。」

沒有再回來。

* * *

很久很久以後,志杰遇到了致信。他幾乎立刻掄起拳頭招呼,又怕致
信因此不告訴他桑妮的下落。

「桑妮呢?」他壓抑著心裡的怒氣,「她現在怎麼樣了?」

致信茫然的看著他,「桑妮?」

一股奇特的恐懼湧了上來,那個小小的女人,有著陽光似笑容的女人
…自從她離開後,幾乎沒有一天好睡的,小小的女人…

「你棄了她?為什麼?從我手裡搶走,又把她拋了?你這混蛋~」他
一把抓住致信的前胸,「你怎麼可以這麼做…從來不會有…不曾有其
他女人比她更愛我…」

「也不會有其他女人比她更愛我…更無條件的愛我…」致信像是夢遊
似的說,「你還愛她嗎?」

還愛她嗎?自從她離開後,失去的溫柔笑臉,使家裡像是跌進冰窖裡
。沒有她溫柔的愛…他的生活,居然找不到歸依…

「我愛。是的,從來沒有離開過。」

致信的眼角有淚光,給了他一個地址。「把她找回來,我前天才去找
過她。她不肯…她不原諒我…」

桑妮在這裡嗎?他打了電話預約了時間,心裡的驚疑越來越大。

「你的運氣好,先生。」接待他的是個清秀幹練的女子,「桑妮的檔
期剛剛好空下來,要不然,她可是我們的紅人呢。」

「紅人?」我的桑妮?

「對呀,雖然她的價碼很貴…但是,她可是很受歡迎的唷。常常被長
期的包下來呢。」笑咪咪的拿出鑰匙,「抱歉,桑妮不接零散時間,
一天十五萬,可以刷卡,也收支票。」

「你們是應召站?」他的聲音陰沈起來。

「這麼說太難聽了,我們只是服務業。提供溫暖的夢幻之家。」女子
仍然微笑。

小小的屋頂庭院,看到了桑妮。除了頭髮又長了許多,抬起頭來,這
些年的光陰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光潔的,孩子似的容顏,溫柔的笑容也如故。

「請進,親愛的。回來了嗎?」站起身來,束在腦後的頭髮,只差一
兩寸就拂到地面。

「要吃午餐嗎?很快就能吃飯了,要喝茶嗎?」

一切都如故…除了她眼中的熱情與純真…

只有凝固的呆滯。

剩下一具空空的,柔軟的殼子。對著每個來往的男人說,「親愛的,
回來了嗎?」

抱著她,哭了起來。摸著他的眼淚,桑妮的笑容,像是陽光一般。

* * *

「你毀了她!」痛揍了致信之後,對著他吼著,「你幹了什麼好事!
?」

沒有還手的致信狂笑了起來,「我?你沒有份嗎?」

「是我們一起毀了她的…」

慘叫似的聲音,讓風刮得很遠很遠,細細的吵醒了桑妮,茫然的望著
天花板的銀蛇顫抖。

月夜呢。彎彎的月亮,收割了很多情緒。蟬聲沒有了。很久以前就沒
有了。

她的嘴角上揚,連眼淚也沒有了。

明天,還會有其他的親愛的回來。總會有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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