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還滿好笑的,嚇成這樣。

但終究她還是記得一點京城禮儀,所以微笑垂眸低首的等待侯夫人先離去。只是
侯夫人像團爛泥一樣被塞進軟轎逃跑了,她唇角沁著的笑意不大合禮儀的太深了
些。

「侯夫人年紀大了,慎防痰迷。」她轉身回內室,對著季祁娘說,「少夫人宮弱
,不滿三個月還是莫起身多靜養。為免彼此沖剋,不見為好。若是侯夫人又痰迷
心竅來嚷嚷,就說陳氏十七娘交代的,免得有雷砸到你們百勝侯府,不但有妨子
嗣,還妨百勝侯後代基業。」

祁娘張大眼睛,但會被選為北陳守鑰女,自然也是玲瓏七竅之人,只是不諳後宅
事,年紀又輕,才吃了悶虧,以至於此。

「是。」祁娘微笑,天外飛來一筆,「後罩房住著幾個人…十七娘子可否幫我看
看有礙無礙?」

果然一點就通。陳十七頗有興味的揚眉,垂下眼簾掐指,「這幾個陰人大大的不
好,怪道少夫人這樣易孕多孕的體質挫傷若此。還是速速挪出院子,偌大百勝侯
府還找不出安置幾個不祥陰人麼?」

其實說穿了,少夫人沒病,有病的是百勝侯府,其病為「內宅陰私」。但她只是
個大夫,受託的只是少夫人的安產。至於百勝侯府是怎樣爛,為什麼爛,關她什
麼事?

只是她真的累了,懶得再動腦筋,扶起竹杖,屐了木屐,嘩的撐起桐花傘。把四
個嬤嬤留下,只帶著金鉤鐵環慢慢的走出去。

金鉤表情還鎮定一點,只是時不時偷覷她一眼。鐵環根本就閃閃發光的盯著她,
連路都不好生看,險些就撞了樹。

陳十七輕笑一聲,「我的事兒,你們也多半聽過一些吧?」

鐵環忙不迭的點頭,金鉤暗暗扯了扯她。

「這也沒什麼,只是傳得神忽了些。」一路欣賞著百勝侯府的月下美景,陳十七
徹底無視探頭探腦的狄家丫頭。

「其實也沒什麼,當時我嫁給海寧侯世子,懷胎五月,寡居三年的柔然公主偶遇
了俊雅無儔的海寧侯世子,跟皇后嘆道:『海寧侯世子甚美,惜有妻。』然後皇
后就下了懿旨,賜我鴆酒一杯。」

鴆酒還是海寧侯世子、當時的夫君親自捧來的,跪地淚流滿面的求她遵旨,孫家
上下將對她感激不盡,得葬祖墳,永享孫家祭祀。

「在鴆酒之前呢,百勝侯夫人曾去探望過我,暗示我跟她裝糊塗,乾脆跟我扯明
了,要我自請下堂,或者退居妾室。總之就是好一番威脅利誘,當時我年輕糊塗
,只想著肚裡孩兒莫名其妙的從嫡子變庶子,我怎麼肯依?果然是見識少了。」

百勝侯夫人會嚇成那樣,大概這個鴆酒的毒計她也有一份吧?

「…然後呢?」鐵環顫著聲音問,只覺得夜風怎麼會這麼冷,冷得毛骨悚然。

「哪有什麼然後,等人灌毒酒實在太難看了,一大群人蠢蠢欲動啊。所以我喝了
,據說我也斷氣了。再來的事情其實我也是聽說,皇上知曉時賞了皇后一個耳光
,然後派了御林軍和御醫衝來海寧侯府。再聽說,我斷氣的時候,驟然轟雷,一
雷劈了皇后的紫宸殿,一雷劈了海寧侯府的公孫樹…當時我在附近的正房地上停
席。」

慘白月光下,在傘中陰影裡只看得到陳十七一點點晶瑩尖削的下巴,笑著。很平
靜、很無謂的笑。

但這樣的笑卻讓人的雞皮疙瘩一顆顆的冒出來,心縮成一團。

「怎麼活過來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帶著哥哥們直接騎馬闖進來,想把
我的屍體搶出去…誰知道怎麼又喘氣了。我爹就是氣性大,海寧侯府扔了張『惡
疾』的休書出來,他立刻辭官不幹了。我倒是帶累了十一哥和九哥…好歹也是入
了二甲的進士,結果十一哥被發到窮山惡水的山陽當個縣丞,九哥一竿子被支到
天津當主簿了。」

剛好走到二門,陳十七將傘掮在肩上,笑得很溫柔,「就是這樣而已。」

「怎麼可以這樣而已?!」鐵環尖叫了。結果惹得在二門處候著的北陳部曲以為
出了什麼事,人人利劍出鞘。

「沒事沒事。」陳十七擺手,輕輕喝斥鐵環,「嚇死個人。現在頂頂要緊的是回
去睡覺,我全身骨頭都痛。」

怎麼可以這樣?怎麼能夠這樣?這樣的不公不義!為什麼能夠笑著說,而已?!
南陳果然都是群文謅謅的軟骨頭!族女被欺辱到這種地步居然毫不作為!

上馬車才鬆了口氣,發現兩個婢女的臉孔都發青,咬牙咬得格格響。

果然是俠墨兒女,毫不懼怕以武犯禁。

陳十七啼笑皆非。她終於有點明白鉅子為什麼會鬆口幫忙…嚥不下這口氣,拿北
陳當槍使呢。到底最可怕的不是武夫,而是滿肚子壞水的讀書人。

怎麼都沒人信她解釋,她是真的,不恨。甚至有種…鬆了口氣,覺得「這日子總
算有個頭」的感覺。

外表看起來的確是好親事,門第高貴,丈夫俊雅無儔,京城第一美男子。名面上
也真的就是一妻一妾,在勳貴中算是很潔身自好的了…你見鬼吧。

通房、歌姬舞伎,數量因送人或收禮時有增減,總不下十六七之數。上面兩層極
度苛刻的婆婆,妯娌沒有一個好相與的。使盡心力才得以自保,每一天都像是惡
夢,漫長的似乎沒有盡頭。

若不是懷孕了,連顧念家族名聲的決心都快被動搖,想要逃了。

所以接過那杯無可推拒的鴆毒時,她隱隱的還覺得有些歡喜。終於不用生不如死
,終於她的孩子不會在這個蠱盆掙扎最後成蠱,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的一起離開了


只是,總沒有心想事成這樣的好事。老天爺總是喜歡開一些非常惡劣的玩笑。

她成了一個鴆酒都毒不死的人,天雷憤怒代為鳴冤的傳奇。

真的,沒什麼好恨的。她更多的是茫然,不知道要怎麼活下去。沒有臉回江南,
老父帶著她跟著十一哥去了離京城比較近的山陽縣。

那杯鴆毒,殺了她的孩子,她也永遠不會有孩子了。身為一個女人,是廢了吧?
是吧,是這樣吧?

直到入山陽縣,未到縣衙,一戶人家哭聲震天。當中最響的,是一個漢子嘶吼般
的哀號。

頭胎而已,難產而已。只需要施針催產,之後預防血崩,而已。入盆了,又不是
逆產,為何哭嚎?為什麼只有束手無策的穩婆,沒有一個大夫願援手。

醫術比她好的父親為難,「不能的。哪個大夫能插手?插手了這婦人就會被視為
不貞…比死還慘。」

她疑惑的看看父兄,步履踉蹌顛倒的扶著竹杖而去。餘毒未盡,她的手還是會抖
,來不及煮沸金針,只能緊急用火烤過。

在鮮血淋漓中,她接生了皮膚都是皺著的嬰孩,呱呱大哭。這麼輕…但也是無比
的沈重。

原來有些事,只有她能做啊。真的,只有她可以啊。

所以她才會一手治生,一手驗死。因為這些死的活的的婦人,也只有她才沒有什
麼禮防問題。

原來在禮防之前,人命不算什麼。


回過神來,發現鐵環和金鉤的臉色依舊非常難看。唉,她真的懶得跟那些人計較
,更不喜歡把北陳當槍使。

陳十七輕咳一聲,細聲道,「其實呢,該報應的也報應了…據說柔然公主被那一
雷驚落了胎,傷了身子。」

「她都守寡三年了…」鐵環一臉迷惑,漸漸恍然大悟,咬牙切齒道,「活該!」

都有了天家血脈的孩子,當然不希罕她的孩子。可惜了,美夢總是很短暫。

她真的沒什麼好恨。滿肚子壞水的讀書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無聲處聽驚雷
。雖然不該這麼說自己家族…但事實就是這樣。

海寧侯世子…不對,應該是海寧侯了吧?他那風流快活的私房小青樓生涯大概結
束了。

早晚會彼此憎恨,彼此折磨,至親至疏夫妻。一見鍾情天雷地火很容易,困難得
永遠是一天天的日常。

所以她真的不恨,而且,可以笑得很安然,應該可以笑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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