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後暴雨總是來得急去得快。雨後初晴,日已西斜,開始在如洗碧空暈染霞光。

考慮到遠客久候,陳十七還是騎了馬,沒騎她慣常使用的驢子。

大劫餘生已三載,即使針藥鍛鍊多管齊下,她的雙腿還是有些麻木無力,不大好
控馬疾馳,但快步而走還是可以的。雖然上下馬需要十一哥扶一把,但她騎術到
底還算是不錯的,還能跟得上十一哥的馬,於是在關城門之前,雙騎奔入山陽縣
城。

結果北陳呼啦啦過來十數個人,態度恭謹卻氣度森嚴,把她嚇了一大跳。

雖做下人打扮,但看他們腰間所懸絡子,分明是北陳鉅子貼身的部曲,最中堅的
死士。

情形一定很糟糕了。

殊不知,在北陳諸部曲也吃了一驚。

眼前這個娘子,深青直裾纏腰,外覆墨青廣袖無扣罩衣。裙長隨山陽婦人,足脛
之上,便於在多雨的山陽木屐行走,是很尋常的鄉紳仕女打扮。

但髮色白多黑少,混若鐵灰如老婦,卻容顏光滑病白,有西子之態,年紀應當還
很輕。觀色就知有不足之癥,但應該柔弱的體態卻錚然傲骨,一雙深琥珀色的瞳
仁比尋常人要大些,明明目光和順,卻被看得凜然屏息。

原本焦躁狐疑的心,卻漸漸有些定了。

能讓天代為發雷憤怒,大禍不死之人…南陳鉅子敢擔保的女醫,或許有過人手段


「勞遠客久候,怠慢了。」陳十七深深福禮。畢竟這些人代表的是北陳鉅子。

沒想到這些北陳部曲更加恭敬的加額為禮,「奉鉅子令,我等當從十七娘子一切
吩咐。侍十七娘子如鉅子。」

情形比想像的還糟糕許多。

她看了一眼十一哥,結果陳十一將頭一別,視若無睹,當然更不要說招呼客人。
暗歎一聲,她喚來管家將北陳部曲帶下去安置,「且休整一夜,明日卯時出發。


等人走光了,陳十一抱怨,「妳怎麼什麼都不問?」

「沒什麼好問的。情況一定很糟,但年輕婦人能有的最糟糕狀況不過是孕事。看
他們雖然焦躁卻不惶急,可見不是馬上要命的。大約是懷相不好,或是有下紅之
癥。這並不是什麼大病,尋常大夫都能看得好…」

她露出一絲嘲諷,三分無奈的笑,「只是礙於禮防,白白讓女子自行掙命罷了。


「我們陳家可不是!」陳十一抗議了。

因為我們是墨子之徒啊十一哥。外面根本就…但她不欲多談,轉言問道,「倒是
北陳守鑰女的出身和婆家,十一哥跟我說說吧。」

此時正是後世所稱大燕高宗的時代,現稱陽帝,時年五十有三,在位已然三十餘
年。前二十年還御駕親征的領軍,後十幾年力求安定天下。正是那種馬上為梟雄
,馬下為明主,難得文韜武略、承先啟後的一代大治之君。

除了挑起胡漢紛爭的事件上辣手了點,其他可說是少有的寬和聖明,尤其知人善
任,不問出身。北陳俠墨本來就是以天下為己任,會幫陽帝可說是無心之舉,結
果被天下初定的陽帝一傢伙按在勳貴的行列,大出意料之外,面子上更下不來。

百般堅辭都沒能卸擔子,只能匆匆把軍權早早的上交。北陳和聚族而居、封閉保
守的南陳不同,乃是部曲制。主上唯有陳氏嫡長為鉅子,依附皆為部曲。那些個
倒楣的勳貴爵位都讓部曲受了,鉅子假死遁逃得老遠。

即使如此,還是讓南陳好一陣冷嘲熱諷,結果南北陳關係更加惡化。

逼現任北陳鉅子向南陳低頭的,就是這個出身勳貴的守鑰女,嫁入了百勝侯府狄
家了。

「哦,是百勝侯世子爺啊。」陳十七恍然,「狄家太夫人當家,倒還配得上北陳
守鑰女。但現在應該不是太夫人當家吧?」

陳十一向來聰明機智,要不也不會在窮山惡水多刁民的山陽幹出一個名動天下的
神捕美名。但在徊姐兒面前,他總是備受打擊。

「妳怎麼又知道了?」他悶悶的問。妹妹離京已經三年,北陳守鑰女去年才嫁給
世子爺,也是去年才換侯夫人當家。

「這是後宅事,哥哥不清楚是應該的。」她漫應。

第二日她准點卯時隨北陳部曲出發上京,北陳守鑰女姓季,閨名祁娘。世子爺是
狄家下任宗子,她自然是下任宗婦。

問題就出在去年初春方嫁,已然滑胎兩次,現在勉強又懷上,可下紅點滴不止。
連御醫都請上了,卻只得到一個「此胎唯恐不保,之後子嗣艱難」的噩耗。

「無子」簡直是致命傷,都是七出之條了。狄家更不可能讓庶子承嗣。這個未來
宗婦的位置,搖搖欲墜,連性命都可能不保--比方說休妻太難聽,靜悄悄的「
病歿」,那就好聽多了。

北陳隨侍的丫環嬤嬤倒是知無不盡,她卻聽得啼笑皆非。「少夫人的底子當真極
好。」

狄家的家風也是一落千丈,後宅動盪不安。不愧是俠墨兒女,這麼著還能熬得住
一條性命。

大約北陳也驚覺問題嚴重,也派了人去看顧。所以她不再問,只是闔目養神。


抵達京城是三天後的傍晚,險些就進不了城門。幸好空殼勳貴的牌子還是好用的


「無須休整,直接去百勝侯府吧。」陳十七淡淡的說,「救疾如救火。」

原本就一路懸心的北陳部曲立刻掉轉馬頭,直奔百勝侯府。

她倒不在意從哪個門進去,但是連角門都被百般拖延慢待就很不耐煩。雖然是空
殼勳貴,不說北陳,季家也是世代罔替的國公府,比五世而斬、逐代降等的百勝
侯府高出不止一個檔次。

「我能用國公府的名義麼?」她冷冷的問身邊的侍婢。

「回翁主,能。」名為金鉤的婢女壓抑怒氣的回答。

「好。」她點點頭,輕喝道,「打進去!」

不愧是俠墨子弟,一路勢如破竹的打到二門前,以寡擊眾還輕鬆寫意。到了二門
,男子止步,只有金鉤鐵環兩婢和四個嬤嬤隨身,還是無人可近身的打進了少夫
人季氏的謹正園。北陳原本佈置下的下人立刻迎來接應。

她這麼個步履蹣跚的半跛子都走到這兒了,這家的家主還沒半個露頭。百勝侯府
真是越發徒有虛名。

「打水來!取銅鍋燒爐煮水!」她扶著竹杖一路走一路吩咐,「取我行李的乾淨
衣物與我更衣!」

在銅鍋水沸投入金針時,她也匆匆梳洗,掀簾看到一個臥在床上,憔悴乾瘦的少
婦。但精神尚好,眼中還有不屈的光。

一把脈,暗暗舒了口氣。比她想像的還好多了。看她虎口手心有仔細保養還不能
完全抹消的武繭,可見這筋骨打熬得很透徹強健,才能熬過那麼多危急的檻。

「十七娘子,恕我失禮。」少夫人虛弱的說,強忍了忍,「我的孩子…」

「那些虛的莫談。」陳十七擺手,「沒什麼,胎相有些不安而已。施針服藥,懷
滿三個月就穩了。只是,妳必須都聽我的。」

深深吸了口氣,少夫人瞄向陳十七的絡子。那是鉅子令,見令如見人。

「是,季氏祁娘謹尊君命。」

施針其實很痛,幾乎脫光了在一個女人面前,依舊是非常羞恥。但她終究是俠墨
兒女,北陳守鑰。鉅子想盡辦法要保住她,不惜顏面,她什麼都受得住、忍得了


不管有沒有信心。

「明日午時下紅就止了。」陳十七疲倦的收針,「胎血漸漸豐盈,就能養兒。其
他的,妳都不用管。」

少夫人苦笑,外面已經喧譁到不堪聞問,她甚至聽到婆婆侯夫人尖銳的斥罵。

陳十七示意鐵環把金針煮過收好,就自己掀簾出去,扶著竹杖,蹣跚的站在廊下
,看著憤怒的侯夫人。

「誰讓你們把這個下九流的三姑六婆放進來污穢門庭?!都反了啊!」

天色已經昏暗,季家,或說北陳部曲的婢女嬤嬤沈默的守住上階的路,像是鐵鑄
的雕像,充耳不聞,沈默不語。

接過金鉤手裡的燈籠,陳十七對著百勝侯夫人微微一笑,「侯夫人,久別矣。三
載未見,風采更勝以往。」

朦朧光中,陳十七的面容隱隱約約,雖然劫後大變,但輪廓依舊。

不可能。那個女人一定死了。侯夫人搖了搖頭。聲色更厲,「都是死人麼?難道
還要我親自跟這個下等人對嘴?」

「原來大司農的孫女、工部侍郎的女兒,我江南陳家的女子,在侯夫人眼底是下
等人?受教了。」她轉頭對金鉤笑,「記得提點我,寫家書的時候得記下侯夫人
的珍貴點評。」

「妳、妳…」侯夫人的臉孔都白了,揪著胸口,「陳徘徊?不可能…」

「陳氏十七娘見過侯夫人。」她笑吟吟的福禮,燈籠的光在她髮間銀絲上閃爍。

侯夫人發出一聲淒涼的慘叫,撲通一聲坐在地上發抖,扶都扶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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