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帝國系院名字聽起來氣派,事實上是破舊的穀倉改建的。雅爾奎特學院位在高
聳的臺地之上,凝霜下雪的時間長達半年之久。在溼寒的氣候中,穀倉建成位於
丘陵的高塔,特別的通風,但也特別的冷。

後來穀倉改到其他更適合的地點,連名字都被剝奪的古帝國,再也無人重視的諸
般典籍、斷簡殘篇,通通堆到這個空洞寬闊的穀倉裡,我的研究室在塔頂,可以
遠眺整個雅爾奎特學院。

事實上,我只擁有半個穀倉。這是全學院地勢最高的地方,霍格拿觀星當藉口,
分走了半個塔頂。其實這完全是藉口。天文系院有更完善的天文台,器材俱全。
他會硬要窩在這兒,就是為了地處偏僻,可以供他的那些豬朋狗友開發「玩具」
。他自己也熱愛開發奇怪的各式各樣的望遠鏡,天天在那兒磨鏡片,加上那些死
性不改的傢伙成天敲敲打打,吵得要死,還不時發出爆炸聲。

幸好這個陳舊穀倉蓋得堅固,牆壁又厚,我沈醉於研究時又呈現三重苦狀態,還
算相安無事,甚至和那些匪類成了朋友。手下沒有任何見習生的我,還可以差遣
他們的見習生做牛做馬,甚至還偷預算幫我做書架,而我幫他們掩護,合作得非
常完美。

當我從塔頂看到一個陌生的黑衣人踏雪而來,立刻從舒服的舊藤椅跳了起來。

「霍格!」我奔過大而無當的房間,用力敲他們的門,「有陌生人朝這兒來了!


他一臉莫名其妙的開門,我推開他,抓過他們的望遠鏡瞧了瞧。來人步伐穩定,
背脊挺直,應該是軍人…或者曾經當過軍人。隸屬於社會分院,的確有戰爭系院
,也有不少退休的老兵教授和諸多見習生,是雅爾奎特學院絕對不會承認的隱藏
戰力。

但這個人我敢肯定,絕對不是學院的任何人。

「…快去把玩具都收好。」我轉身大叫,「快快快!我看到他的徽章了!他是恩
利斯王國的人!而且應該是軍人!」

霍格他們大約愣了一秒鐘,馬上炸了起來,亂著藏東西。我趕緊奔下樓,一樓是
古帝國現存的典籍和註解,數量不到千本,可憐兮兮的只佔了龐大穀倉的一小角
。但不管他們怎麼講,我都不讓他們在裡頭亂搞,也不准放置玩具。為的就是有
萬一的時候,我還可以在「乾淨」的書庫拖延時間,不至於來人一進門就露餡。

大門輕響了兩下,可憐我們連門鈴都沒有。誰會想在雪地裡跋涉二十分鐘,跑來
全學院最冷的地方?只有什麼都不知道的外人而已。

深深吸了幾口氣,我冷靜下來,慢慢走過光潔冰冷的石灰岩地板,開了門。

我看到一雙非常碧綠而乾淨的眼睛。

「葛葉院士?」他的聲音低緩,咬字清楚沈穩,「幸會。我是恩利斯王國執法總
督艾爾羅.凡森。」

「是,我是。」我本能的遮住右眼行禮,仔細的打量他。

他大約接近一百八,就軍人來說只算是中等身材。我猜他成為執法者之前應該是
個軍人,而且位階應該不低。人類會為了生命中最值得驕傲的事情保留習慣,即
使卸下軍袍,他依舊挺直了背,保持軍人的機警,卻沒有那種唯命是從的猥瑣或
政客般的油條。

他應該很有自信,但從他的語氣和聲音聽起來,卻不至於自大。他不卑不亢的回
禮,對我無禮的注視非常坦然從容,受盡風霜的臉孔一點都不急迫,也沒移開視
線。

那是一張讓人印象深刻的臉孔,雖然已經有皺紋了。我想他應該超過三十五歲,
也談不上是什麼帥哥。漫長的軍旅生涯造就了他的嚴肅,但似乎是個熱愛閱讀的
人。他的鼻樑有眼鏡的印痕,應該是過度閱讀留下來的後遺症。

軍人的嚴肅和閱讀的涵養衝突的混雜,讓他內醞出一種特別的氣質,而且那雙漂
亮的綠眼睛…乾淨得宛如嬰兒。我想他很習慣被女人注視,但他的目光卻是沈靜
的,沒有絲毫邪念。金紅色的短髮,皮膚雪白,看頭顱的形狀,帶有西北邊吉嶺
人的特徵,應該是移民而不是土生土長的恩利斯人。

真奇怪,一個外國人,居然在極度排外的恩利斯王國爬到執法機關的頂端。我想
他應該有部份恩利斯血統,並且在軍功上有重大成就。但我當閒書看的近代戰爭
史卻沒有他的名字…或許是特勤部隊。

即使時間不長,但我也注視了他將近一分鐘。他笑了笑,顯出一個淺淺的酒渦,
似乎有些困惑和興味。「…我可以進去嗎?雪很大,我估計再站上五分鐘就會被
掩埋了。」

「事實上,要掩埋一個人需要五個鐘頭的暴風雪--站立的狀態。」我往裡頭讓
了讓,「請進…」話講到一半,我瞠目看著正喘著爬上山坡的依文先生,和他聲
勢浩大的跟班們。

不妙,很不妙。一個執法總督,和全學院最政客的分院長兼院士。塔頂還傳來乒
乒乓乓的聲音,那是許多違禁品搬動時的吵雜聲。即使學院超然獨立,但依舊位
於恩里斯境內,受恩里斯的法律管轄。若這是個裡應外合的搜捕行動…連我都脫
不了關係。

好在依文先生實在太吵了,進門就開始抱怨雪深寒冷,無比親切的問候總督大人
,還命令我去泡茶。他的噪音完全掩蓋了樓上隱約的爆炸聲,真是幸運。

「抱歉,依文分院長。」我正色,「古帝國系院沒有經費佈置會客室,既沒有茶
,也沒有桌椅可以招待貴客。」我揮了揮手,空曠廣大的書庫一覽無遺,的確什
麼都沒有。

「塔頂是我和霍格院士的研究室,恕不對外開放。何況我的研究室只有一把椅子
。」

依文先生的臉孔漸漸漲紅,看得出來他強忍住怒氣。但我寧願他拽著我去找院長
理論懲處,也不希望他們上樓去找到什麼不該有的玩具。

「不要緊,葛葉院士還遵照著簡樸的學院傳統,令人敬佩。」艾爾羅總督席地坐
下,「二十餘年前,我也在學院當過一陣子的見習生。」

「戰爭學?」我也盤腿坐下。總督大人都降貴紆尊了,依文先生和他不怎麼愉快
的跟班們,也只好墊著披風跟著坐下。

「不,」他笑了,眼中卻含著一絲詫異,「人類學。」

我在學院久了,早就不耐煩社交禮儀,所以乾脆跳過這一段,單刀直入的問,「
總督大人,所為何來?」

他也很直接,「懇請葛葉院士給我一個縹緲的希望。」

我當然不會以為他要跟我求婚。尤其是依文先生笑得像隻豺狼的時候。他得意得
幾乎要盤腿飛升,「葛葉院士,妳依舊認為,克麥隆並非失序之城?」

居然還咬緊這點不放。「任何城市要延續下去,都會有既定的秩序,克麥隆絕非
例外。」

「那好。」依文院士笑得更開懷,當然更險惡。「學院已經同意提供恩利斯王國
一個支援的優秀院士。請妳收拾行李,陪同艾爾羅總督前往克麥隆參與救援行動
。」

我瞪著他,很快的提出抗辯,「任何王國諮詢都需要院長同意。」

他得意洋洋拿出一張蓋著院長大印的任命書,揚了揚。

…這個該油炸後下地獄的混帳小人!天知道我十四歲進了學院就沒再離開,到現
在剛好十四年了!

那雙冷靜的綠眼睛正在觀察我,我不能暴跳如雷的失了顏面,更不能讓那小人趁
心如意。

我起身,「走吧。」

那小人先是驚愕,然後失望透頂。他大概以為我會跪地求饒,痛哭失聲。許多琅
琊被養得不知人事,要離開都嚇得涕淚泗橫。畢竟一般的見習生七八歲就送進來
,一生都在學院,我進來的年紀已經太大了。

但我可不是琅琊。我是千年來第一個女院士。

「葛葉院士,」總督大人親切的說,「雖然情況緊急,但不至於連容妳收拾的時
間都沒有。」

「總督大人,」我更親切的回答,「我的大腦就是我唯一需要帶走的行李。」

他很輕微的揚眉,嚴肅的臉孔微彎著笑意。「我有預感,我們會合作愉快。」

「我也這麼希望。」我心口不一,十二萬分之社交性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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