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崖上墜落,墨陽只覺得宛如飛翔。

所有的愛恨都隨著他與燕無拘的最後一戰泯滅。魔劍與真劍皆毀,連他的恨、他的怒,他森冷陰霾的氣息,一切都遠去了……

或許死亡是比較好的選擇吧!他恨的生父已經死了,他愛的姊姊已經不在世上,那麼,他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他已經沒有任何冀望。

殺了那麼多人,他雙手早已是血腥一片。

為什麼他生來是凶器?為什麼這種事情可以在蒼天之下發生?

蒼天不語,默默的譴責。

墜入松梢的那刻,他短暫的昏迷了一下。

墨陽……墨陽……墨陽啊……

眼前盤旋糾纏的,是金火流光,倒臥在厚厚的松葉針氈上,他額上的血流到眼中,看出去異樣的無比淒艷。

誰在喚我?他無力的想要探手入火中。

整個松林發出呻吟,大火吞噬著所有的生命,金火流光漸漸的轉成一張女子的臉孔,流著金黃的淚。

「姊姊?姊姊……」就來了,墨陽這就來了。

不行,你不能來。你還要代我活下去,替我看盡這世間的一切……弟弟啊,我們同胞而生,我卻撇下你促命而去,你要代我,一直活下去……

古松倒了下來,帶著熾燙的火氣,也打滅了火中的幻影。

是幻,是夢吧?他想起,這世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悼念、可以證明姊姊的存在,除了自己。

墨陽掙扎著到溪水旁,大火在後面追趕。

水中的倒影,應該是姊姊長大後的模樣吧?

此身非我所有……還得為早夭的姊姊存在,不可自我了斷……

一切愛恨盡付火中,他縱入溪中,很明白自己將會活下去,雖然因為至寒內力的反噬,他將生不如死。

但是他會活下去,即使只有一具空空的殼子……他會活下去。

不能尋死,但是他可以靜靜的等待死亡。

雖是初夏,仍有桃李花瓣凋飛,滿天落英繽紛,桃樹枝頭已經有青澀的小桃,發出微酸的香味,像是這暖暖夏日懶洋洋的氣氛。

馬車緩緩的從山道過來,帶有韻律感的馬蹄聲,令人昏昏欲睡。小夏勉強振作了一下精神,小秋已經頻頻點頭,好幾次撞到車板上還醒不過來。

「小秋!」小夏推了推自己的孿生妹妹,「?還睡?二公子很累都沒睡著了,妳倒睡成這樣!夜里做賊去麼?」

「罷了,讓她睡吧!仔細別讓她踫著了頭。」穿著舒緩寬大的書生袍,「萍蹤先生」搖著折扇,語氣輕柔斯文。這樣的天,卻連滴汗也看不見,娟秀的臉龐帶著濃重的書卷氣,令人望之忘憂。

拜在他門下的學子只能隔簾請益,沒人見過他的面容。但那端秀典雅的舉止,滿腹經綸的學問,誨人不倦的耐性,卻贏得「金陵第一雅」的名聲。

當朝許多新進進士都是他的弟子,對于恩師見解精闢的學識和教誨都感佩不已,遇到什麼困難,也都回書院向先生請益。只是先生慈悲,常常到窮鄉僻壤講學,未必碰得到罷了。

等先生回到書院,總是差人送信,懇切的說明利弊得失,給予最好的建議。

然而,沒有人知道這位「士大夫之師」只有十八歲,也沒有人知道,這位托言容貌有傷、隔簾講經的書院先生,居然是位端秀淡雅的少女。

「二公子,」小夏嘟起嘴,「妳也真是的,這麼赤毒太陽下,還跑到四川書院講課!他們怎不來金陵呢??就是捱不住人家求兩句,熱壞了?怎麼好?」

「什麼話來著?」麗萍笑了笑,「四川學子不富裕,讓人千里迢迢跑去金陵,就為了聽我講堂課?真要留在金陵讀書,又是一大筆盤纏了。他們的先生甚好,我不過是徒有虛名,大家切磋學問,互相討教不也是美事一樁?再說,妳們姊妹跟了我,天天悶在金陵足不出戶,早悶壞了,趁機出來走走,我看妳們開心得很。妳們開心,我也開心了。」

她微微一笑,原本只是清秀的面容卻宛如春陽般和煦,讓人移不開目光。

唉,二小姐若真是「二公子」,她們姊妹倆願意當小妾服侍她一輩子。

原本她們是服侍四小姐的。四小姐人稱「俠盜神隱」,連皇上的御印都是她的囊中物。她們這對愛耍刀弄棍的姊妹,跟著四小姐四海游走,不知道多開心。

後來遠在金陵當書院先生的二小姐遇盜,姊妹情深的四小姐就要她們姊妹過來服侍二小姐,把軟腳蝦似的六兒給三小姐了。

要離開四小姐,她們還真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愁眉苦臉的到了金陵,看到了穿著書生袍的二小姐,兩個人都呆掉了。

什麼樹臨風她們不懂,但是她們覺得二小姐這樣一裝扮,可比什麼貴公子都好看;二小姐待人又好,雖然四小姐對她們也不錯,但總是主僕情份,二小姐可是有商有量,溫柔體貼得很,拿她們當姊妹看待,有什麼好吃好玩的,都不忘留她們一份……

唉唉,為什麼是二小姐不是二公子呢?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受驚的馬兒前腿立起嘶叫,正在瞌睡的小秋真的撞到了腦袋,小夏一跌,但讓麗萍給接住了。

車外一陣喧鬧,「要命的就把錢財交出來!」

小秋揉著額頭的腫包,滿腔怒火,「是哪個不長眼的搶到我們家先生這兒來?沒看到偌大的記號?不識字也該識得萍草圖案!」

小秋怒氣沖天的掀開車簾,「你們是哪山哪寨的?上面的人都不管的哪?四川地方,歸『追風寨』許老三管的,你們又是哪個堂下的?報上名來!」

「唷~~是個小美人兒。」群盜中有個看來是領頭的男子輕浮調笑道︰「好大氣勢啊,老子就愛這種辣娃兒,夠味!什麼追風寨不追風寨的,老子不曉得!」掀開的車簾裡有著兩個俏生生的小姑娘,還有個白面書生。

小姑娘倒也罷了,這書生……居然俊雅端秀到這種地步,真讓人垂涎三尺。

「哥兒,」盜匪里有人撞了撞領頭的胳臂,「瞧瞧這書生,可比狎院的紅牌相公俊多了,不知道嘗起來滋味如何啊……」

「唷唷,老四,你這喜歡小嫩皮的癖好真得改改,不過瞧瞧這小嫩皮,連老子我都動心了……」

麗萍聽到這樣不堪的話,只是皺緊秀眉將折扇一展,遮住了自己的容貌;小夏、小秋簡直要氣炸了,想上前打他們個落花流水,又讓麗萍止住。

「且慢,」她低聲,「這些人不認真當土匪的。妳們看,他們服裝華麗、舉止浮誇,大概是紈褲子弟學人家當土匪玩玩。你們別動上了手,害人家斷手斷腳的……」

「侮辱我們二公子,就是自找死路!」她們姊妹動了氣,提了娥眉刺,就想往外沖。

「別!妳們亮了兵器,他們還有活路嗎?」麗萍苦勸,朗聲對外面的匪人說︰「各位大哥,你們也不像是缺金少銀的人,何苦為了作戲取樂,幹這種攔路的搶人營生?趁現在尚未釀成大錯,快快回頭吧!」

「連聲音都這麼好聽,老子的骨頭都酥了……」

「小嫩皮,跟著老子來吧,包你要什麼有什麼。我家裡雖然有十五個小妾了,多養個相公也不算啥,快快出來跟老子過好日子吧……」

「等我剪了你的命根子,我看你好當和尚了,還想搶我家公子去?你發夢吧!」小秋叫嚷著。

「送去給大爺發賣到皇宮,還能當太監呢!佛門清靜地,可不要讓這些髒東西弄污了!」小夏也補了幾句。

麗萍心裡暗暗叫苦。若是這些匪人聽勸,還可以免去皮肉之苦,偏生是不聽勸了。兩造隔著車子越吵越凶,看樣子是要動上手了……

「借過。」一個動聽卻冷冽的聲音突然響起,暫時的鎮壓住所有的囂鬧。

一個白衣男子無聲無息的走到他們面前,小小的山路讓馬車和搶匪塞滿了,居然沒有可以錯身的地方。

只見他散發未冠,戴著頂斗笠,帽檐壓得低低的,這伙匪人打量著他,「喂,我們攔路搶劫,你沒看到?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

「我沒有值錢的東西。」男子淡漠的說,「借過。」

「沒值錢的東西就把命留下!」匪人說完便沖上前去。

麗萍心知不妙,「小夏小秋!快!」

等她們下了馬車,不禁傻眼。

五六名大漢都躺在地上,面色如霜,不斷的蜷縮顫抖,那男子的斗笠棄在地上,露出一張皎潔妖艷的臉孔。

像是雪捏成的娃娃……精致絕倫的面容除了眉毛和瞳孔外,幾乎都是雪白的,連嘴唇都褪成淡淡的櫻色;漆黑的長髮幾乎委地,穿著素白的袍子,即使知道他是男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會怦然心動吧?只是那雙眼睛,那雙絕艷的眼睛,卻也如同冰鑄的一般,冷冰冰的沒有絲毫感情,一觸及他的眼神,就讓人打從心底發寒。

像是可以吞沒一切的空虛冰冷,宛如沒有感情的猛獸盯著獵物的眼神。

小夏和小秋害怕的抱成一團,只有麗萍敢直視著這個宛如霜雪精靈的人。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居然……居然連殺人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彎腰撿起斗笠,晃了兩晃,昏了過去。

麗萍沖上前去扶住他,踉蹌了一下,觸手只覺霜冷,一探他的脈息,更吃了一驚。

這人……是怎樣活到今天的?她身為醫家女,自幼耳濡目染,性酷好讀書,除了怕見血實際經驗遠不如三妹鬼醫,若論醫學是可以跟鬼醫麗郭比肩的。

這脈息寒氣根深蒂固,彷佛與生俱來。她熟讀醫書,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紊亂自殘的內力。

「小夏、小秋,把這位公子扶進馬車裡。」她吩咐著,又蹲身去看匪人的傷勢。

這是寒掌。果然是這位公子擊傷的,其掌雖險卻淺,乍看很駭人,一探脈象卻只是暫時的寒氣入侵,幾顆天仙丸,這些匪人個把時辰就能動了。

是刻意的手下留情,還是這位公子無力傷人?看公子沉重的內傷,恐是後者。

看麗萍忙著醫治眾人,已將人扶進馬車的小秋嘟著嘴道︰「二公子,?也忒好心了!這些是土匪強盜!管他們去死的,還浪費這麼好的藥!我一點都不想救……」

小夏憂心的接著說︰「二公子,你救這些匪人也算了,車裡的那個……」她害怕的回頭看,「公子呵,他的武功連小婢都害怕的。若是他存歹意,我跟沒用的小秋連當小菜都不夠的!你這慈心得改改,別什麼都往家裡撿。貓呀狗呀也就算了,眼下撿隻老虎……」

「什麼沒用的小秋?!」小秋抗議了,「妳又比我武功高多少?四小姐說,我比你有慧根呢……」

「天天貪著聽說書偷懶不練武,慧根再好有個屁用!」小夏嗤之以鼻。

「好了,這樣也吵!小夏,照?說,該怎麼辦?就扔下他不管?」麗萍揩了揩汗,「他身負重傷,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呢!若是沒遇到,倒也就罷了,既然遇上了即是有緣,怎可不管?眾生平等,醫家豈有漠視之理?」

「二公子,妳現不是先生,是老師!跟醫家又有啥關係?」小夏不服氣的爭辯。她怕呀,她實在害怕那個人的眼睛。

「我是醫家子。」麗萍心平氣和的治完最後一個匪人,心慈的要馬夫把不能動彈的這群土匪拖到樹蔭下,「身為醫家人,我只是選了另一條不一樣的醫途而已。」

小夏皺緊眉,硬著頭皮上了馬車。饒是這樣害怕,她還是緊緊的依在麗萍身邊,警戒的看著昏迷中的雪公子。

她很明白,二小姐這種該死的心慈是沒救了。小夏的娘當年服侍過林夫人,常常流著眼淚說二小姐最像亡母。

她們和二小姐朝夕相處,怎麼會不明白?傷貓傷狗就這樣撿了滿院子,連路邊的乞丐生了病,都會磕頭求「萍蹤先生」醫治。大半的束脩不是拿去濟貧,就是施藥。怕打擾到書院其它人,赫赫有名的講經先生,偏偏住到最偏遠最小最破舊的院落里,就貪圖有個後門,替窮苦人家看病方便些。

二小姐常說︰「治病只能治一身、救一家,治國才能救天下。」為了這個遠大的目標,她竭盡心力教導這群又笨又蠢的學生,苦口婆心,好不容易學生有點出息,贏來個「士大夫之師」的美名。

結果呢?這些蠢學生狀元都考上了,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全當天大的事寫信來問,忙得跟陀螺一樣的二小姐還得燈下一封封慎重的看過,一封封的回……

領朝廷薪餉卻要老師賣命籌劃?什麼勞什子朝廷命官啊?

二小姐身體本來就不扎實,這麼奔波勞累,可又更讓人心疼了。

小夏和小秋對望了一眼,明白對方想些什麼,深深的嘆口氣。

「二公子就是這樣……」小秋的語氣有點幽怨,卻也覺得驕傲。

哪個男人可以這樣心慈又堅毅,以天下蒼生為己念,讓人覺得在他身邊值得驕傲的?除了她們女扮男裝的二公子,可還有誰?

「為什麼是二小姐不是二公子呢?」小夏哀怨的嚷出來,「二公子,人家不管啦!反正妳不會有娘子,小夏給?當偏房……」

「我是姑娘。」麗萍無奈的回答。

「二公子是我的!」小秋一把抱住麗萍的胳臂,只差沒有汪汪叫,「走開走開,不要跟我搶!」

「……我是妳們的二小姐。」麗萍更無奈了,被小秋扯得一偏。

「我是偏房!妳頂多只是小妾而已!再說,我是妳姊姊,妳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啊?」小夏抱住麗萍另一邊的胳臂,對著小秋齜牙咧嘴。

「……我是女的。」麗萍被小夏拉得一偏,但仍努力聲明,「妳們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啊?我是女的。不要說娘子了,當然也不會有偏房跟小妾啊,妳們別鬧了……」

「不要提醒我們這麼殘酷的事實啦!」

小夏小秋異口同聲的喊出來,哇的一起哭聲震天。

麗萍很想塞住耳朵,但是兩只胳臂都被拽住了。她悲慘的看著昏迷不醒的雪公子,突然好羨慕他。

唉,這個時候,她也好想昏迷不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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